片场中的爆炸威力并不大,就只是掀起了浓烈的烟尘,以便于拍摄出爆炸的一瞬间,胡老爷子中弹倒地、满屋的鬼子们仓皇逃窜的镜头。
真正的爆炸效果需要用俯拍视角来拍摄,并加入后期的特效来完成。
不过,饶是如此,片场中的演员们也被卷起的尘土呛得直咳嗽,耳膜也被震得生疼。
“咳咳,咳咳咳……”
这个镜头拍完后,工作人员们赶紧去片场中把炸得灰头土脸的演员们给扶了出来。
“梁老师辛苦了,各位兄弟们辛苦了!”
场边,B组导演楚枭雄带头为演员们鼓起了掌来,感谢大家的辛苦付出,也祝贺胡大爷爷的梁春生老师圆满杀青。
而这时候,《闯关东2》的制片陈东也跟着众人鼓起了掌来,并借着烟灰迷眼的机会,偷偷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痕。
刚才梁老爷子那一声“报国啦”,狠狠地戳中了他的泪点。
瞧见对方昂然挺立,潇洒地扔掉烛台的一刹那,陈东既觉心痛,又觉满腹慷慨,恨不能生在当时,与英雄们共洒一腔热血。
他今天才第一次来《战长沙》剧组,戏没看几场,但却屡次落泪。
而反观自家《闯关东2》剧组,号称是全明星阵容,名头一个比一个响亮,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演出这样的戏来。
陈东既惭愧,又懊恼,一股浓浓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片刻后,瞧见刚刚杀青的梁春生老师在场边卸妆,陈东连忙擦干净眼泪,殷勤地凑了上去,表明了身份,并询问老先生近期的日程。
不过令他遗憾的是,梁春生接下来还有其他的工作,因此谢绝了陈东的邀请。
陈东略有些挫败,不过却没有气馁,而是打算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继续孜孜不断地来《战长沙》剧组“捡尸”。
他们剧组的拍摄已经进行到了尾声,而《闯关东2》才刚刚开机,这么多水平过硬的演员,不忽悠几个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然而,陈东这时候还不知道,这个决定,竟然是他“噩梦”的开始。
……
两天后,9月18号,陈东听说女主角的爸爸和奶奶要杀青了,再次兴致勃勃地来到了隔壁《战长沙》剧组。
一回生、二回熟,陈东直接拎着水果饮料跑来探班,也不用别人招待,自己就给自己找了张折叠椅,扭头看着导演的监视器。
这天下了小雨,但拍摄却没有停,索性就在雨中继续拍了起来。
陈东与导演楚枭雄随口聊了两句,了解到,这段戏发生在长沙城沦陷后。
湘湘的父亲胡长宁由于德高望重、多次执笔撰写讨贼檄文,被汉奸推举为长沙“维持会”的会长,要他做鬼子的喉舌,并扣押了胡奶奶作为人质来威胁他。
此时,母子二人围在桌边,偌大的屋子清清冷冷的,只有胡奶奶和胡长宁两个人,再有就是在外围持枪守备的鬼子们。
人虽少,桌上的菜却丰盛。
胡长宁扫了一眼这满桌子的菜肴,站起身来,盛了一碗粥放在母亲身前,道:“娘,今天是什么日子,做了这么一大桌子好菜?”
满头银发的胡奶奶抬起头来,笑着望向儿子,道:“是啊,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你这个讨债鬼,我伺候了你一辈子,今天是头一次喝上你给我盛的粥。”
听到这话,胡长宁的脸色缓缓垮了下去,半晌,才低声道:“娘,儿子不孝……”
胡奶奶目光柔和地望着他,伸出了自己干瘦粗糙的手来,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柔声道:“娘不怕,娘陪着你。”
说罢,她站起身来,到墙角的木箱子里翻了翻,翻出了一件锦缎长袍,小心翼翼地捧着,对胡长宁道:“这是你爹当年的宝贝,穿上它,体体面面的,别让人瞧不起咱。”
胡长宁接过那件长袍,换上了,笑着与母亲道了别,在鬼子的押送下出了门。
……
一幕戏拍完,剧组经过简单的修整,拍摄又重新开始。
而当胡奶奶再次出现在镜头前的时候,场边的陈东却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换了一身衣服。
由方才吃饭时的土褐色粗布短衫,换成了一身大红色的缎面衣裙。
——这是一身寿衣。
就是死人在入殓时穿的那种寿衣。
镜头中,只见胡奶奶坐在镜子前面,安宁镇静地梳着自己银白色的头发。
老人家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而后又难得地画了妆,在脸上涂了胭脂。
胡奶奶站起身来,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莞尔一笑。
她从张黑白的照片,用手擦了擦,那上面是一对玉雪可爱的双胞胎,正是她孙子胡小满和孙女胡湘湘。
“小满,湘湘……”
胡奶奶垂着头,轻轻拭去照片上的灰尘,低声道:“奶奶走了。”
“奶奶以后去天上护着你们。”
说罢,她将照片揣进了怀里,转过头去,吊死在了屋角早已悬挂好的长绳上。
……
片刻后,剧组转场到了影视城中的一座教堂中。
胡长宁穿着一身崭新的锦缎长衫,走上了发言席,身后坐着一排日寇高级将领,台下则坐着被迫前来参会的长沙商贾士绅。
胡长宁今天似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头格外地好。
“诸位长官,诸位贤达,鄙人胡长宁。”
他站在台上,昂着头,脸上竟还挂着几分笑意,对台下道:“这样的场合,原本是没有胡某说话的机会的。”
“我胡长宁不过是个臭教书匠,写过几篇又酸又腐的文章,哪当得了如此重任。”
说着,他回过头来,对着身后的日寇,谄媚地笑道:“承蒙野岛先生抬爱,让胡某舔列这维持会的会长一职,实在是不胜荣宠。”
台下众人瞧见他这副卑躬屈膝的嘴脸,不由得频频蹙眉,脸上尽是难以掩饰愤怒与厌恶。
而胡长宁身后的日寇听到这番话,则哈哈大笑,用蹩脚的汉语回应道:“胡先生不必谦虚。”
“您是长沙城的大学问家,在下仰慕已久,正想找机会跟您好好学一学华夏文化。”
胡长宁听到这话,微微一笑,道:“既然野岛先生对华夏文化有兴趣,那胡某不妨就借着这个机会,给大家献个丑,在这里唱一出折子,庆祝我们长沙维持会今日顺利落成。”
说罢,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高台中央,有板有眼地迈了几步,抬起手臂来,脸上的神情忽然一凛,咿咿呀呀地唱道:“恨倭寇打战表兴兵犯境,众英雄请长缨慷慨出征!”
这唱段一出,台下不由得一片哗然。
众人满眼惊愕地看着台上的胡长宁,却见他高昂着头,带着满腔的怒火,继续高声唱道:“众儿郎壮志未酬疆场饮恨……”
这一刻,场中的鬼子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满场的华夏人却已先后从自己的座位上,神情肃穆地望向了台上的胡长宁。
“……洒碧血黄沙浩气长存!”
胡长宁扭过头来,看着身后的鬼子,脸上挂着笑意,神情却带着几分狰狞的杀气。
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儒生,而是化身为了一个征战沙场的热血男儿。
“儿郎报仇……”
直到此时,鬼子们终于发现自己等人被他戏耍了,其中一人满脸怒火地掏出了腰间的配枪,毫不犹豫地射向了胡长宁。
“砰!”
一声枪响,胡长宁的身体直接被子弹洞穿。
但胡长宁只停顿了片刻,便恍若不觉地继续高声唱道:“我报不尽呐!”
“砰!砰!砰……”
对方愤恨地连开数枪,终于结束了场中这该死的歌声。
胡长宁并不高大的身躯颓然倒在了舞台上,他的身体因疼痛而剧烈抽搐,但脸上却挂着得意的笑容。
……
九月的中下旬,《闯关东2》剧组发生了一件奇特的现象,那就是:
他们的制片陈东经常早出晚归、看不到人。
早上高高兴兴地走出去,晚上泪流满面地滚回来。
接连半个多月的时间,陈东的眼睛都哭肿了,但却依旧执着地往外跑,似乎外面有什么金山银山似的。
而事实上,陈东只有一开始从《战长沙》剧组忽悠来了几个演员,到了后期,已经完全不是为了“捡尸”了。
他就是不信邪,他就是想试试这部剧到底能让自己哭几次。
从薛君山,到胡奶奶,到胡长宁,到小满……
陈东看到年仅16岁的胡湘水战战兢兢地带着一群鬼子走进雷区,然后忽然笑着回过头来,对他们道:你们再也出不去了。
他看到胡湘湘的姐姐胡湘君,在掩护一群战场上的孤儿躲藏好后,只身一人引开鬼子,而后慨然跃入了湘江。
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陈东看了七场、哭一场。
鬼子攻陷白塘村后,村里的老人带着孩子们躲在山洞里,领着他们低低地唱着《湖南少年歌》: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
“……凭兹百战英雄气,先救湖南后中国。破釜沉舟期一战,求生死地成孤掷……”
“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
陈东听了演员们几天的排练,渐渐也学会了这首歌,有时还会不由自主地哼唱出来。
陈东第一次去《战长沙》剧组的时候,还带着浓浓的优越感,感觉自己是超级大ip的制片人去“乡下剧组”视察。
结果几天下来,这种优越感被一点点磨灭,连同自己的自信心,都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一曲《战长沙》,多少英雄血。
这部电视剧注定会成为华语抗战剧的经典之作,远非狗尾续貂的《闯关东2》所能媲美。
“怎么样,去隔壁看戏看得挺感慨?”
这时候,陈东忽然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话,抬头一看,却见是自家编剧孙满堂。
陈东无奈地笑了笑,摇头道:“不行啊,感觉打不过。”
“人家琅琊阁选剧本的功夫果然是圈内一绝,不服不行。”
这话刚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特么你跟自家编剧夸对方的剧本,磕碜谁呢?
然而孙满堂听见这话,却丝毫不在意。
《闯关东》本来就是他的巅峰之作,经典很难复制;更何况,《闯关东2》的剧本被无数人篡改过,早已面目全非,不好看也不能怪他。
孙满堂只是一脸唏嘘地吐了口烟圈,半开玩笑地道:“哎,怪我啊。”
“都怪我下手太早了。”
“应该留着传武,到第二部再把他写死的。”
陈东:“……”
听您这意思,合着传武左右就逃不了一死呗??
……
10月5号这天下午,《战长沙》的前期拍摄工作终于全部完成。
历时三个多月的艰苦工作,每一位演员都全力以赴地贡献出了自己的巅峰状态,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这时候,有太多的演员都已经提前杀青离组,主要配角几乎无一幸存,这让剧组的杀青宴略显落寞。
不过,这些人也向剧组众人发来了祝福,遥祝《战长沙》收视长虹,口碑大爆。
在杀青宴结束之后,许臻为了感谢《闯关东2》剧组这段时间以来的支持,索性也去对方那边“客串”了一个角色。
只不过,他客串的这个角色只有背影、没有正脸镜头。
许臻穿着军装,趴在战壕里,率领着一队战士向前冲锋。
在一个又一个的战友倒下后,他迎着炮火,向战友们声嘶力竭地高喊道:“今日之战,有退无进,有我无敌!”
“吾等报国,正当时也!”
这一句气势勃发的高喊,用的是现场收音。
日后等电视剧上映时,可能会有人能听出,这是“传武”的声音。
但无论听不听得出来都无所谓,因为这股气势都与当年那个高喊着“宁死不做亡国奴”的年轻人一脉相承。
依旧是从前的那个“传武”。
许臻在战壕里吼了这一嗓子,莫名地有些欣慰,像是了却了一幢心事。
时隔三年,再次出演了一位为国效死的战士,他感到异常荣幸。
江山代有豪杰在,总有英灵护河川。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