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之中,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尽管两人在此之前,便几乎预见了这般结局,可死亡的阴影当真笼罩而来时也不由得惶恐而沉默。不过,两人之间,又有少许异同。
封亦再世为人,此时更多的是郁闷不甘,乃至懊恼无奈。万般幸运在此世扎下根来,封亦也有了诸般牵绊,立下的志愿尚未实现,最后竟因为莫名其妙的缘故困死在这滴血洞!如何甘心?
碧瑶风华妙龄,却是对死亡的恐惧。
不,或许更准确的说,她是在恐惧等待死亡的过程。
“封亦。”不知过了多久,碧瑶忽然开口,声音里充满了决绝意味,“你我如今已到了绝路,若是再过一阵,你看我不行了,便杀了我罢。”
封亦从她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种仿若认命的颓丧,皱眉斥道:“不要胡说!”可碧瑶只是平静地看他,憔悴而绝美的容颜之上露出淡淡微笑:“封亦,你感觉不到吗?我并没有在说笑。”
逆境之中,心气最为紧要。
虽说封亦自己都已然没了多少信心,可他还是深吸一口气,柔声劝慰鼓舞。那既是在鼓舞她,又何尝不是在鼓舞自己呢?
“我们在这滴血洞中至少也有大半个月,按时间计算,想必门中来援早已抵达。放心吧,过不了几日,我们便会被救出去了!”
碧瑶脸上仍自带着微笑,她静静地听着封亦说完,微笑里多了一点叹息。
“也许是我忘了告诉你——在我将你拖入洞中时,那孽畜便跟在后面。它见进不来,狂性大发,竟是合身冲撞过来,依我对那洞窟深度的判断,只怕半座山都垮塌了下来。”
她见封亦沉默,点了点头继续道:“看来你明白我们的处境了——没错,我们被埋在了山腹之中!纵然你青云门援助之人有何等伟力,想要打通这出路,只怕也非一时半刻能够做到。”
封亦没有说话。
洞窟里又陷入了静寂。
等了一阵,碧瑶目光之中少见地露出些平静的温柔,对他说道:“所以你依我之言,杀了我的话,便能多支撑些时日。而且——”若说起初,她还语气平静地说着理智言语,那么接下来的话,便当真是匪夷所思、石破天惊了:“我死之后,肉身还在,你若一心求生,不妨食我之肉,这样你活得越久,被救出的概率不就越大么?”
封亦悚然一惊。
纵然他大抵了解内情,可亲耳听到碧瑶平静地说出如此毛骨悚然之语,仍自忍不住脊背生寒,一阵战栗!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岩壁淡淡发光物映照的苍白容颜之上,看着她那空灵中隐藏着恐惧、脆弱以及无尽死意的双眸,心灵的深处仿若起了一阵波澜,蓦地深深触动。
何等苦难与折磨,方才能让如此花季妙龄的女子,露出如此空洞、寂灭的眼神来?
久久。
久到封亦沉默地下意识屏住气息,由是几乎窒息得忘了呼吸。
“碧瑶,”封亦轻声唤了她的名字,语气有些波动,他便停顿了一下,等到几息后情绪平复,方才继续道,“我能够活到此刻,是凭借你的食物以及那颗丹药,若非是你,封亦或许早已经魂归幽冥。现在你让我为了些许飘渺的希望,用你的性命来成全自己苟活几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不堪?”
碧瑶目光动了动,幽幽地笑了笑。
“是啊,你是正道弟子么。”她语气萧索而空洞,缓缓地,又接着道,“那便随你罢。看在我帮过你的份上,封亦,你也帮我一个忙吧,答应我让我死在你之前,如何?”
封亦心中发堵,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她的话说道:“为什么?”
碧瑶神色幽幽,低声地道:“你知不知道,一个人等死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封亦看着她,涩声道:“什么?”在这面临死亡的时候,碧瑶也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怀,曾经的梦靥变得无比清晰,就连说话的声音也空洞莫名:“我六岁的时候,娘亲带我回‘狐岐山六狐洞’......”
洞窟静寂一片,除了彼此的呼吸,便只剩碧瑶平淡空洞,却带着最深沉痛苦的声音,一点一点将那梦靥般的经历缓缓道来。
封亦一直以为自己有稳固的求道之心。
然而看着眼前陷入沉痛的少女,望着她那仿若被世间抛弃的孤独身影,在一字一句的痛苦回之中止不住颤抖的身躯,封亦自以为坚固的心境,一瞬之间恍若被穿透了无数的裂缝。
“是我害死了娘亲!是我,害死了她......”
她蜷缩着身躯,被无尽的痛楚所包围。
就像暴风雨之下飘摇的空谷幽兰,颤颤巍巍,凄美而柔弱,孤独而寂寥。封亦心中堵得厉害,望着那娇弱的身躯,他一瞬里生出不顾一切为她遮蔽风雨的冲动。
可封亦又是沉默的,被动的。
就像在朝阳峰,他默默地承受着师父的看重、同门的照料,同样也默默地努力回报。可那种冲动来得如此猛烈,纵然被他生生抑制,但他还是站起身来,走到了她的身前。似是犹豫了一下,但立马又坚定地伸出手去,放在少女娇弱的肩膀之上。
“碧瑶,这并不是你的错......”
然少女身躯一软,竟伤痛太盛已然昏迷过去。
封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似要将这世间诸般烦恼悲剧尽皆吐尽那般。他将少女倚靠着岩壁躺下,随手脱下外袍,盖在她的身上。旋即站起身来,目光沉凝,向着那黑暗洞窟走了进去。
一遍,又一遍。
体力损耗极快,他不得不靠着那块巨大石碑,坐下稍歇。徒劳无功地搜寻,让人气短,趁着歇息的机会,封亦揉着发疼的额头,再一次回想曾经的记忆。也许那记忆里便有遗忘的某处至关重要的细节呢?
如是,想着。
不知什么时候,当他猛地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甩了甩头,封亦努力让自己精神一些,而后再度起身。本来真元法力恢复,他身上诸般伤势应该快速好转,然而因为饥饿之故,却又明显地感觉到身体的不断虚弱。
他往回走。
走到分岔石室处,发现碧瑶已经没在原地,倒是他那件外袍叠好放在地上。封亦心中一动,走过去,将外袍重新穿好,继续往外走。果然,在那两尊圣母、明王的神像石室里,封亦见到了碧瑶。
少女跪坐在神像之前,肩头微微颤动,正自无声的哭泣。
封亦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
他没有掩饰脚步声,碧瑶应是知晓他的到来。不过也有可能,沉浸悲痛之中的少女没有注意这些。
他默默地陪着她。
直到无声的啜泣缓缓停歇,封亦方才开口道:“碧瑶——”
少女没有回头,只有悲戚的声音自责传开:“我害死了我娘,我还清楚记得我爹见到我的神情,他是想杀了我的......”
“这并不是你的错!”封亦脱口而道。也许是觉得语气过重,他顿了一下,稍稍放低声音,轻声地道,“碧瑶,你的母亲甘愿牺牲自己也要让你活下去,绝对不愿见到你终日活在内疚之中!她是那么伟大,那么温柔,自是希望你能带着她对你的爱和期许幸福快乐的活下去!”
“至于你的父亲,”封亦略作沉吟,“若他恨你的话,又怎会亲自去救你?而且这些年来,你可曾有亲口问过他么?”
少女的身躯震了一下。
许久之后。
当碧瑶回过头来,脸上悲戚之色已然舒缓,情绪渐渐平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幽幽地道:“封亦,你是一个好人。”
封亦:“......”
见他没说话,碧瑶也不在意。
沉默了一阵之后,她叹了口气,道:“可惜的是,你我马上就要死了。”她抬起头,看着这与她固有印象中大不一样的正道弟子,问道:“和我这魔教之人死在一块,你可有后悔么?”
封亦闻言,轻笑着说道:“谈不上后悔之说。大概,只是有些遗憾吧,我还有许多事情想做,却没法去完成了。”
“唔。”
碧瑶应了一声,似是经过一番措辞,才又继续道,“其实,我对你颇为好奇,封亦。在上望的时候,你应是早便认出我与幽姨的身份了吧?之前我还只是有些怀疑,可眼下,却确乎无疑了。”
她目光炯炯,落在他的身上——
“你知道我们的身份,可为铲除上望那邪魔却肯委身借力,与我这魔教妖女合作。此番深入万蝠古窟铲除炼血堂,又不避艰险,嫉恶如仇,差点殒落在黑水玄蛇那孽畜口中。”
“顽固虚伪的青云门能出你这般一个人物,也是奇景!”
“难道你就不怕与我这魔教妖女勾结不清,泄漏出去,迎来师门责罚么?”
封亦平静地与之对视,道:“只要未曾违背我心中之道,便有责罚,我也愿生受。”碧瑶好奇:“那你所说的‘道’,究竟为何物?”
封亦神色一肃,正色道:“我心中之道,也并非一蹴而就,乃是这些年来所见所感,所思所悟方才渐渐明晰。欲言吾道,便需先分辨世间正与邪——”碧瑶目光一动,道:“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起过正邪之辨。”
封亦点点头,道:“不错。在我看来,世间之人,不因一己之私祸及无辜,可称‘正’也;而那些因为一己之念,便肆意伤害无辜有智生灵者,可称为‘邪’。吾之道,唯愿持正却邪,扶持正义!”
这些想法,其实最初并未如此明晰,它们大多只是一个又一个的触动与念头。真正使它们融汇明晰的契机,便是滴血洞中读到那提纲掣领般的世间奇论——《天书》之后,方才心中通透。
碧瑶目光光芒微动,轻声道:“以你之言,岂不是出身我圣教之人,也可称‘正’;哪怕你青云门中,亦有邪魔?”
封亦点了点头,果断地道:“不错!”
碧瑶失笑摇头:“当真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啊,你这般心思,倒与我圣教理念颇为契合。只是想法天真幼稚了些!——试想这世间如此之大,邪恶行径何处可得避免?你纵有千般本事,万般神通,又如何做得到尽善尽美?别说尽善尽美了,这天底下不平之事,你便终身永不停歇,也管不了亿万之间的一二罢。”
封亦点点头,居然赞同碧瑶所言:“不错。——所以,我需要帮手和助力!光大朝阳峰乃至青云门,便是我的志愿。唯有志同道合者齐心戮力,为这混乱世间定下秩序,方才能避免绝大多数如上望城、草庙村的悲剧。”
“哼,”孰料碧瑶听了,大为不满,讥笑道,“你们正道本身便藏污纳垢,自私自利,偏偏将正义挂在嘴上,岂不虚伪至极、大言不惭?”
封亦沉默了,可他双眼之中明亮如故。
他难道不知自己那些“妄想”,若要落实会是何等登天一般的难度吗?
他自是知道的。
若非眼下绝境,封亦也不会将这些想法道出,他由来更喜欢一步一个脚印的向前走。方向已然定下,能否走到,封亦无法确定,可总要去做。而今之世,放眼天下,虽有无数惊才绝艳之辈,然又有几人具备超脱自身局限的眼界与胸怀?
“世间秩序,不破不立。”封亦叹了一声,“若你我有命从这里出去,来日方长,也许便能见到我所说之事了。何况,那也只是我一人之念,能否做到,能做到何种地步,未曾踏足出去以前谁能说得准呢?”
“碧瑶——”
“哼!”
“你看眼下这个世道,当真是应有正常的么?”封亦没在意她的冷淡,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修行之人高高在上,明明也是肉体凡胎,偏以天道角度视人,以万物为刍狗。对世间柔弱生灵,肆意凌虐夺取。正魔两道,殊死以对,仇恨有时已经超过了正义、邪恶的分别——”
碧瑶对此感受深入骨髓,闻言目光凛凛,反驳道:“世间万象,本就是物竞天择、弱肉强食,自古以来何时不是如此?”
封亦苦笑,想起前世先辈之言,幽幽地道:“从来如此,便对么?”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