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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文礼帖

辛未羊年丙申月戊申日。

宜开业、开张、祭祀;

忌安葬、行丧、斋醮。

日头惨烈。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陈酒靠在椅背上,双眼似闭非闭,十根指头轻轻摩挲着膝上长刀,刀锋冰冷如霜,指尖却滚热似灼。

眼前似乎有一片片凌厉的寒光飘闪而逝,日月双刀、八仙螳螂剑、笔架叉、九环刀……十日之间,踢倒人宗、玉山、骧英、鸿升、蒋家、阳籁、恒源、胜义、夏虞九面金字招牌,只为了今日,和霍殿宇的擂台死斗。

汽车缓缓停住。

“陈先生,到了。”

“唔。”

陈酒扛刀下车,微微仰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中州武馆”四个气派的漆金大字。

武馆门口早已是人挤人的热闹场面,却依然驱散不了百年老宅从柱梁之间散发出的垂垂暮气,仿佛一只沉睡的老狮。

拱斗飞檐之下,洞开的朱漆大门,锃亮的熟铁门环,好似野兽血口白牙。

“狮子搏虎啊……”

“嘿嘿,怕是要死人咯。”

“来了,来了!”

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陈酒扛着刀,一步步登上台阶,迈过门槛。

和门口相比,院子里明显安静了许多,非富即贵的客人们列座在席,坐在最前头的是十几家馆主,除了云望、蒋何之和几个受了伤的,津门武行所有头脸人物尽皆在列。

陈酒往擂台边上一站,点了根烟,抽得很慢。

一直到烟蒂烧近了手指,薛征依然没有抵达,陈酒便不打算再等下去,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一步踏入擂台范围。

“黄历上说,今日不宜安葬行丧,所以我来送霍殿宇一场丧事。”

陈酒纵目四顾,

“那个老东西睡醒了么?”

鸦雀无声。

不知为何,目光扫过众馆主的脸面,竟透出了几分古怪。

“咳咳。”

最终,还是中州武馆的三弟子清了清嗓子,手里头捧着一份红封帖子,排众而出。

“陈先生说得没错,今日不宜安葬、行丧,适合开业、开张。中州馆礼尚往来,赠陈先生一副招牌。”

“招牌?”陈酒眉头一皱。

“家师外出未归,临行前留下这份帖子,嘱咐我今时启用。”

三弟子将帖子双手奉上,

“家师有言,披挂一门招法精绝,陈酒后辈天纵奇才,于情于理,都配得上文礼开馆。自今日起,陈先生的武馆,便是津门第二十家国术馆,希望陈先生继续精进武艺,开枝散叶,礼待同仁,为武行添彩,为国术增光。”

满座客人哗然!

津门各界翘首以待,等来的却不是一场狮子搏虎的斗杀,不是两代顶尖武人的生死相搏,而是一封文礼开馆的帖子。

莫非霍殿宇怕了么?

“当然,家师是爱才惜才,不是畏战避战。”三弟子继续说,“等家师了却事务,他老人家自会摆开擂台,广邀各界宾朋,与陈先生来一回同行之间的友好切磋。”

“陈小友,哦不,陈馆主,恭喜啊。”

“恭喜恭喜。”

看样子,各家馆主反倒并不惊讶,离座道贺,只是语气有些干巴巴。

“陈馆主,这是大喜事啊,”

玉山馆郝城皮笑肉不笑,一口假牙在阳光下颇为醒目,

“霍老爷子尊为武行头牌,亲自给你下贴子,多重的分、分量……”

话说了一半,郝城抬了抬眼,正对上陈酒的眼眸,他打了个结巴,打好腹稿的话被硬生生憋回了嗓子眼里。

那是一双黑中泛红的眸子,浓墨重彩,森冷,炽热,如霜又如炭,像是冰层下流淌的鲜红熔岩,又仿佛择人欲噬的凶狂野兽。

“我单想人老成精,却没料到树老没皮。”

陈酒声音发哑,

“霍殿宇,没脸没皮了。”

这话一出口,满座尽皆默然,气氛尴尬又压抑到了极点。一片缺养泛黄的干枯树叶从墙外吹来,轻轻飘落在擂台上。

“这陈酒太狂妄,”王臣阳冷笑一声,低声开口,“霍老爷子亲笔下的文礼贴,是何等礼遇,他居然敢这般对待。”

“臣阳兄想浅了。”

旁边的馆主却微微摇头,声音同样很低,“礼遇?嘿,分明是羞辱才对。”

“此话怎讲?”

“左凤图心心念念的开馆,霍老爷子随手就丢出来。这像什么?打发野狗的一块骨头!陈酒若是接了帖子,便是自认憋屈低头,霍老爷子这是在明摆着告诉陈酒,武行自有规矩在,他一个恃勇逞凶的狂徒,只能任老爷子拿捏。”

“嘶……”

王臣阳想了想,

“好像还真是这回事。不过,若是这陈酒不肯接帖子,那又如何?”

“不接,陈酒的名声便脏了。左凤图临死前的夙愿是开馆,他不接受,就坐实了不孝之名。霍老爷子的缓兵阳谋,老辣至此啊。”

旁边馆主捋了捋胡须,

“依我看呐,咬人的狼再凶,丢块骨头,也就变成了狗,陈酒八成是会接的。”

“但我听闻,额,只是听闻,”

王臣阳往四周看了看,声音更低,“左凤图的暴死,多少和老爷子有牵扯,陈酒是为了报血仇……”

“嘘,慎言!霍老爷子一生无暇,怎会做出这种自污之事?风言风语,莫要当真。”

“也是,也是。”

话音刚落,台上又有变动,原来是中州馆三弟子实在忍不了这种难堪至极的气氛,顶着一头冷汗,半步蹭上前。

“陈先生,帖子……”

寒芒一闪!

沉吟片刻的陈酒豁然出刀,红封帖子支离破碎!

几乎在同一瞬间,陈酒猛地踏前一步,重重一肘敲中三弟子面目,将五官都砸扁了下去。口鼻喷洒的鲜血沾在纷纷洒洒的纸页上,墨色杂糅着血色,直扎人眼睛。

“我师父错了。”

一片惊呼中,陈酒微微摇头,说了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话。

“我师父错就错在,为了开一家武馆,循规蹈矩地想挤进你们这滩烂泥里,最后把命都搭了进去,我替他不值。”

“你们这些人死光了,津门武行说不定能变干净一些。”

扭头离去。

一片寂静中,几十道或惊骇、或愤怒、或不解的目光追逐着那个披着阳光的孤单背影,直到陈酒消失在门槛外头。

“呼……”

陈酒吐出一口气,刚打算回凤图馆,一辆福特车疾驰而来,人群纷纷避让,让出一大片空地。

汽车急刹在陈酒身前。

薛征一把推开门,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表情肃然。

认识了这么长时间,这还是陈酒头一回看对方如此风度失据。

“刚收到的谍信,载临打算带着霍殿宇于今夜三点钟登船去东北,伙同日本人谋算复辟。”

薛征一开口,堪称石破天惊,

“陈酒,我需要你这柄刀,杀国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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