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儿回来收拾你们……我儿子,我儿子收拾你们……”
厚重的棉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只露出一颗头发稀疏的斑白脑袋。老汉蜷缩着,喃喃不停,一句又一句重复着。
“来,闻爷,喝口热茶。”
阎五郎端起茶碗,凑向老汉的嘴巴。
老汉看了眼那张胡子拉碴的独眼脸庞,往被子里缩了缩。
“我儿回来,收拾你们……”
砰!
阎五郎把碗重重一放,洒出的热茶水浇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子。
“替我照顾一下闻爷,我去去就回。”
“阎帅,三思啊!”
旁边的不良人急忙开口阻拦。
“我又不是去动私刑杀人,慌什么。”阎五郎掏出一把薄荷叶塞进嘴里,腮帮子咬肌明显,“去趟长安县,请吉县丞给个公道。”
“阎帅,你和他无亲无故,这件事又和安……又和那位有牵扯,去了怕是也无用,徒惹一身腥。”
不良人接着劝说,“你把老爷子接回来,没让他在外面冻死,已经算仁至义尽了。余下的,多做多错啊。”
“唐曜是我安西军的同袍,他当下不在长安,阿爷出事,我若是冷眼旁观,对不起当年。”
阎五郎摇摇头,往门口行去。
风雪拍门,呼呼作响。
刚走到门前,阎五郎一眯眼睛。
下一刻,
大门被一把推开,风雪呼啸猛灌,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袍大袖的旅人,三十岁左右,风尘仆仆的眼眉下是一双狭长如柳叶刀的眸子。
阎五郎微微一怔:
“唐曜,你回来了?”
……
“事情就是这般,人我已经查清楚了,主犯是常四等一干无赖。”阎五郎说,“他们受安府管事庇佑,走律法,很难走得通。”
唐曜握着老汉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替老人轻轻梳理着鬓角。袖袍被抻开,露出一截小臂,上面竟密密麻麻文满了小字。
沉默半晌,轻声开口:
“安西和长安隔着七千里,我没有提前寄信告诉阿爷,赶了两个月的路,只想在上元节前归家。谁知上元节还是太晚,若我早回长安一日,阿爷就不会遇上这种事。”
“阿爷收养我十八年,我本想跟他的姓,他却让我留着唐这个姓氏。阿爷说,唐是最好的字,因为这句话,我才去了安西。”
“五郎,你评评理。”
唐曜看向阎五郎,眼眸微红,
“我在边关守大唐,我以为守大唐就是守我自己的家。结果我家让人给砸了,我阿爷让人殴打,还险些冻死。这可是在……”
唐曜一字一顿,
“长安啊!”
阎五郎默默拨弄着火坑,胡子拉碴的脸庞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暗。
“五郎,帮我个忙。”
唐曜放下手臂,文身被肥大的袖子遮住,
“我知道你有门路,我在钱庄存了些银两,用这些钱,替我把阿爷送出长安,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置办间小院。”
阎五郎动作一顿:“你干什么去?”
“你猜得着。”
“私自寻仇行凶,有违唐律,你这辈子都没法再回安西军。”
“那就不回了呗。”唐曜轻轻笑了笑,但笑容中怎么看都显出了几分苦涩不甘,“以后做个守捉郎,赚钱养我阿爷。”
阎五郎抿紧嘴唇,独眼一抬,盯住唐曜,语气郑重:
“冤有头债有主,莫伤无辜百姓。”
“我是兵,不是匪。”唐曜顿了顿,“至少现在还不是。”
坑中的火焰跳跃不定,乱如随风野草。
阎五郎沉默片刻,从腰间解下装着薄荷叶的锦囊,拍进唐曜手中。
“留着吃。”
唐曜低头看了眼锦囊,嘴角微微一咧,掏出几片薄荷含进唇间。
下一刻,
布料下的字迹墨光一闪,宽袍大袖眨眼之间闪逝而去。
门外纷纷洒洒飘落的雪花被风声突兀一冲,向两侧激涌排开,又缓缓合拢。
……
风雪闭塞天空,落到身上就融化成了水渍,一路冷到骨头里。
亲仁坊,安府上空,鸽子徘徊。
陈酒坐在一条街外的酒楼里,左手支着下巴,双目似暝非暝。桌上的菜盘已经凉透了,但却几乎没动几筷子,唯有酒水喝掉了小半壶。
嗒,嗒,嗒。
指尖轻轻叩动桌面。
……
“何爷你是说……安禄山,和那条泾河老龙有牵扯?”
“有可能。老龙蛰伏在地下长安,被皇气和法师镇压,难在阳世有所作为,想出头,得先闹乱了这座人间帝都。我盯了长安城几十年,真正有本事翻云覆雨的屈指可数,李林甫不是,杨国忠不是,但这个安禄山……就不一定了。”
“何爷,我觉得不用犹豫了,他就是。”
“判人正邪,岂能如此轻率?我看啊,你还是替我去安府中走一遭吧。”
“安禄山是三镇节度使,统辖二十万强将精兵,何爷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我就这么送上去,与黑熊精有甚区别?”
“这里是长安,不是范阳。以你的水平,行事谨慎一些,无妨的。”
“我不去。”
“给你好处。”
“命没了,要好处没用。”
“我给你一张河图,渭河图录的拓片,关键时刻能替你一命。来,你验验货。”
“……先给,再去。”
“那你溜了怎么办?先去,再给。”
“那我死了怎么办?大不了我现在就卷铺盖回武罗山。”
“……臭小子,拿着。”
“何爷大气。”
“我会在河图上留一道符,专门用来查验泾河老龙的死气,只要你接近安禄山两丈之内,大唐忠良和天宫逆龙之间到底有无龃龉,到时候自会有决论。”
……
“安禄山的府邸……”
陈酒目光晦暗。
“客官,还要添酒么?”小二的声音惊断了陈酒的思绪。
“不用了,结账吧。”
陈酒巴掌一挥,一小枚银锭掉落在桌面上,碰撞声叮叮当当。
……
满桌银两和通宝碰撞,叮叮当当。一张脸被狠狠压在银钱堆里,满眼惊惧之色。
“你知道我是谁么?你知道我叔叔是谁么?你怎么敢……”
“闭嘴。”
唐曜手掌用力一压,木桌嘎吱作响,常四的脸被挤压得扭曲变形,双目充血。
平常彻夜喧闹的赌坊里,此刻鸦雀无声,赌客们早已作鸟兽散,看场子的十几个无赖横七竖八,身下晕开大滩的鲜红。
“这个人,你认识吧?”
扑通,一颗沾着雪花的头颅落在常四面前,灰白的面目和涣散的瞳孔只有几寸之遥。
“坊正?!”
常四声音颤抖。
“对,坊正。”
唐曜袒露着健硕胸膛,解开的袍子系在腰间,露出上半身密密麻麻的文字,墨光此起彼伏,好似缠满了细小的链锁。
“我阿爷,姓闻。”
“饶命,饶命!”
“你叔叔,是安府的管事?”唐曜问。
“是,是,今天的事是小人有眼无珠,若是阁下肯放我一马,我叔叔定会重重报答!”
“你叔叔,平日里都住在安府中吧?”唐曜打断了他,接着问。
“是啊。”
常四愣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
“你莫非要……”
满是茧子的手掌猛一下压,话语戛然而止,好似一颗西瓜被拍碎,红白相间的液体激涌而出,洒满了银两和通宝。
唐曜目光晦暗。
“安禄山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