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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半篇道论

有人念出声来:“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此句看似平平无奇,行文间却也颇显大气。”

“这席上菜肴虽算不上珍奇,却也精致,以美酒珍馐,喻白麓众高贤相送别情之珍贵,也勉强算应景。”

“仅此一句,比不得徐公子才气纵横,却也算是佳作了。”

“一句罢了,再看,再看。”

江舟挥毫不停,一气呵成。

转眼间半首诗就落在了青玉白檀柱上。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天阙道阻难。”

“嘶~这字句虽是大气磅礴,可怎的透出几分迟暮颓唐之态?”

“这哪里是送行诗?东阳先生出吴在即,将登天阙,不是咒先生出师不利?写这种字句,太不吉利了。”

“这个差爷不会是与白麓书院有仇吧?”

“这可是我南州大儒,东阳先生!小小竖子,怎敢如此轻狂放肆!”

“是何居心?”

众人议论纷起,尤其是一众书院学子,更是满面怒意。

已经有人揪起衣袖,想要与江舟一个教训。

“噤声!”

出人意料,出声喝斥的竟是戴幼公。

他向来不轻意出言,却是与李东阳齐名的大儒,威慑力丝毫不下于李东阳。

众人纷纷静默。

江舟毫无阻滞的笔势一顿,回头朝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学子们露齿一笑。

像极了挑衅。

看到他们更为震怒,江舟哈哈一笑,探手夺过燕小五手上的酒壶,仰首咕嘟咕嘟地倾入喉中。

“哈……”

江舟呼出一口酒气,畅声大笑,再次挥毫落墨。

这般恣意张狂之态,看得旁人动容不已。

燕小五更是激动,全然忘了刚才被当成小厮使唤的是自己。

露出两排大白牙,不停地跟围观人群道:“这是我兄弟,我兄弟!”

“闲来垂钓碧波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行船垂钓,闲睡清梦,本是一派高人隐士之风。

可连上后两句,再加上李东阳的身份和当前之境,那味道就变了。

活脱脱一个抱负难展,只能闲来垂钓做梦的不得志之人。

一连两个难字,一个问句,都道尽了怀才难遇,迟暮无奈。

令众人惊愣之极。

人是这般恣意张狂,字是这般风姿绰约,文是这般豪迈之风。

可这意境怎的这般消沉?

江舟毫不理会旁人之声,挥毫如行云,墨迹如刀锋,落下最后一句。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哗!”

最后一句书就,众人哗然而惊。

此句一出,整首诗的颓唐之气,骤然而变。

跳荡纵横,起伏跌宕。

恣意汪洋,豪气干云!

“好!”

戴九公拍桌而起,大喝了一声,满脸激动。

他本是此刻众人之中,最为年长,也最为沉稳之人。

此时却最是激动。

概因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这位知交好友的处境。

这首诗,正正是最佳的写照!

戴九公看向自己的好友,只见李东阳正直直盯着那柱上诗文,目光复杂。

前路艰难的忧心?

天下无道,以身殉道,一往无前的坚定?

得遇知己,吾道不孤的欣慰?

发现良才美玉的欣喜?

应是兼而有之。

戴九公不由伸手重重地在他肩上连着拍了几下。

李东阳目光恢复平和淡泊,看向江舟,竟略带期待地道:“小子此诗,可是要赠予老夫?”

江舟提起酒壶,又仰入口中,最后几滴酒已尽,抬手便将酒壶掷出。

醉意迷蒙,都忘了吹牛的事,大喇喇地摆手道:“拿去!”

在众阳震惊的注视中,李东阳竟站起身来,整理衣冠,正襟一礼:“老夫李东阳,谢过小友赠诗。”

大儒一礼,还是对一个双十年华的小小巡妖卫。

足以惊世骇俗。

这首诗,确实是极好的。

但真有如此惊才绝艳?能值得大儒一礼?

众人心惊,疑惑不已。

他们却不知,李东阳看重的,不是这首诗有多惊才绝艳。

而是“知己”二字。

举世滔滔,天下有道,却难寻一同道知己。

能得其一,难能可贵,他却得其二,三生有幸。

年龄?身份?

他李东阳又岂是拘泥这些俗物之人?

至于江舟说这诗是师兄所作……

若世上真有人能作出此诗,又岂会寂寂无名?

而且,何曾见过有人随手拿他人大作来赠人?

这小子八成是不欲扬名。

李东阳自认为看破了一切。

心中欣慰,殊不知,江舟此时也快意无比。

他抄下这首诗,不仅是猜出了李东阳的处境,像李东阳这样的人,半辈子背负盛名,逍遥于山野间。

骤然出仕,怀着满腔抱负,到头来落得个凄凉下场的,青史之上还少吗?

所以才有了他之前那句试探,李东阳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

从而有了这首行路难的出世。

同时他也在借题发挥。

自穿越到这个世界,他就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逾越。

生怕一步落差分毫,就死无葬身之地。

妖女胁迫,流落荒原,山阴恶鬼,肃靖司执刀,神女大水围城……

一桩桩,一件件,都压得他难以抬头,全然没了自己。

这期间积累的压抑郁闷,几乎都倾注在了这几行文字上,尽数发泄出来。

仿若御下了千斤重担,无比轻松,无比快意。

看着这一老一小,一个满脸赞赏,一个恣意轻狂,围观之人大都惊叹不已,只觉庆幸,目睹了一声佳话的诞生。

白麓书院的学子此时也大都心服,唯余几人神色难看。

那徐文卿却是一脸失魂落魄。

朱元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目睹学生的神情,安慰道:“文卿,你有你之长,不必灰心丧气。”

一旁那贵气公子也急忙道:“不错,文卿兄,诗词乃小道……”

只是话说一半,他却说不下去了,想来想去,只好道:

“至少文卿兄你笔落生辉,他诗词写得再好,不养浩然气,终究是微末小道……”

江舟虽然目酣神醉,耳目却似乎更聪灵。

将这话听在耳中,便推开扶着他的燕小五,摇摇晃晃,执笔走到不远处一扇白玉屏风前。

“诗词乃小道,我便与尔等说大道!”

江舟大笑一声,举笔欲书,却发现手中笔已经无墨。

胖胖的陈员外早捧着墨砚,几步飞奔到他身边。

江舟大笑,横笔蘸墨,贱起墨迹点点,陈员外胖脸上也沾了几滴,他却毫不介意,满脸笑容灿烂。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

江舟酒意酣畅间,书就的文字已经和之前全然不同。

如风中劲草狂舞,却不见半分凌乱,反更显狂放豪迈。

短短几息间,已书就半篇道论。

这半篇道论,大约讲的就是辩士终日沉迷诡辩,盛气凌人,非彼即我,不可救药之态。

本就是一位道家先圣在那诸子百家并起,思想激烈碰撞之时,对于当时相互倾扎打压,无休无止的诡辩风气的讽刺。

也是江舟用来讽刺今天这烟波楼上的争端之始,众学子口中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辩。

虽只草草小半篇,却句句皆是讽刺。

但其中出自那位先圣“与道同体,万物齐一”的几分道意却已跃然每一个文字之上。

这半篇道论,却已非人人能看得懂。

在场之人,哪怕此时聚在此处的,多有饱学之士,但能读通这半篇文字的,也不过寥寥十数人。

能解其中真意之一二的,不足五指之数。

李东阳、戴幼公,便是其中最能解其间意之人。

此时两人已经有些失态地排众而出,来到屏风前,瞪大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上面的篇章,盯着江舟落下的每一笔。

随其一笔一划,一字一句,而生喜怒哀乐,忧思惊恐。

回悟往日种种,沉湎外物自陷无穷枷锁、种种灾难而不自知,不由冷汗涔涔。

江舟忽地笔势一停,让两人有种想要吐血的憋闷感。

概因江舟前面所写的,只是讲述种种尘欲魔障,只隐隐透露出某种直通大道的道理,却未详述。

刚刚看到几分有讲述出那种道理的趋势时,却嘎然而止。

对他二人来说,恰如突然发现的一条登天之道,又突然断绝。

没有立即损伤心神,已经是他们修为高深,胸中养足浩然之气。

眼巴巴地看向江舟,却见他将笔一扔,迷迷瞪瞪地叫道:“小五!我困了,背我回去睡觉!”

燕小五眨眨眼,看了看李、戴二人的神色,立即露出两排大白牙,“哎”了一声,一溜烟地跑过来,背起江舟,又一溜烟地钻出人群。

跑了。

留下没反应过来的李东阳和戴幼公茫然相视。

还有烟波楼中,呆若木鸡的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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