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朝阳刺破了冰冷的云层,空气中还弥漫着南境清晨特有的烟火气。
岩溪城“新波士顿”商会会长罗格先生,在金刚鹦鹉的鸣叫声中徐徐醒来。
他推开身旁睡得正香的本地歌女,拖着臃肿的身躯从华丽的金丝木大床上爬起来,然后在侍女的小心服侍下,把自己勉强塞进了一套愈显窄小的天鹅绒睡衣里。
罗格会长按照以往的习惯,晃晃悠悠地走到阳台上,迎着尚还寒冷的早春之风,俯瞰从他这座城郊豪宅脚下匆忙奔走而过的农夫工匠、芸芸众生。
然后,他敞开睡衣,开始向下撒尿,陶醉地享受着楼下传来的怒骂声。
有时候,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尽管最近这些时日里,“新波士顿”商会会长罗格的生活已经日益奢靡,简直到了连帝都紫宫中的皇帝陛下都要艳羡几分的地步,但罗格认为自己的荣华富贵,都是他所应得的正义之财;
毕竟,如果不是他,在一年多前偶然帮助了一伙形迹可疑的流民、向他们出售了一批原本无法出手的粮食物资,本来已经濒临破产边缘的“新波士顿”商会,恐怕真的就会从此衰落,沦为南境商贸史这口茅坑中,最深处那一颗无人问津的石头;
可又有谁能想到,罗格无奈之中达成的那一笔交易,却成了这个岩溪城小商会起死回生的最大契机呢?
在帮助了那伙南下流民后许久,就连罗格都几乎已经淡忘了这件事、全身心投入到每况愈下的商会业务中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了:
一个崭新的贵族领地,在鸟不拉屎的裂魂之地上建立了起来;
他们名叫霜枫岭,他们就是罗格曾经出售过物资的那伙狼狈流民!
如果等到老之将至,罗格会长要给自己的人生写一部回忆录的话,他自忖,到时候一定要把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当成自己人生中智慧的巅峰——在那一夜,仿佛受到圣神感召一般,罗格冒雨赶到霜枫岭,和那个名叫约翰森·乔尔的老头达成协议,由“新波士顿”商会继续向霜枫岭贩卖物资!
罗格利用天生的商业嗅觉意识到,一个家业草创的新领地,或许就是他商会中那些因投资不善而长期滞销的货物最好的下家!
所以,虽然他看出来这个什么颠沛流离的“伊戈尔家族”囊中羞涩;
所以,虽然他明知休斯顿大公国已经下达了极其严苛的、针对裂魂之地的贸易禁令;
所以,虽然他为了向霜枫岭兜售货品,把商会利润从百分之五十削减到了史无前例的百分之四十五;
但罗格坚信,伊戈尔家族和霜枫岭,就是他们“新波士顿”商会起死回生的最大筹码!
而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不久以后,霜枫岭的约翰森·乔尔老爷子就给“新波士顿”商会发来了订单:
他们需要粮食,他们需要工具,他们需要木材,他们甚至需要武器!
岩溪城是整个帝国南境的贸易枢纽,在岩溪城对裂魂之地禁运的情况下,想要向霜枫岭兜售物资似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罗格做到了:在他的指挥下,“新波士顿”商会利用各种伪装、贿赂和欺骗,成功把大笔大笔的创业物资从休斯顿大公国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跨过狮心河运往了霜枫岭,为这座荒原上的新领地提供了重要的原始积累。
“新波士顿”和罗格的暴富之路,从此开始。
罗格难以置信地发现,虽然霜枫岭那帮人,当初打岩溪城经过时看起来面黄肌瘦、穷得绳枢瓮牖,但做生意时却出手无比阔绰,有钱得活像是刨了一座精灵藏宝库!
这一年多来,霜枫岭几乎一切对外采购,都是经由罗格的“新波士顿”商会进行的,这个巨大的南境走私集团,也成为了伊戈尔家族东山再起的幕后助力。
原本,罗格只不过是打算借着霜枫岭狠狠赚上一笔——毕竟霜枫岭的冤大头们出手相当阔绰,给出的利润额度是足以让资本家上断头台的程度,而岩溪城内乱以后贸易管控放松,走私货物的成本甚至还降低了不少;
然而,这个贸易协定带来的真正收益,甚至还在后头!
最近这几个月,罗格几乎是呆若木鸡地收到了一系列重磅消息:
例如,他只有去霜枫岭运货时有过一面之缘的、霜枫岭那位年轻领主艾略特·伊戈尔,竟然被皇帝陛下册封为了公爵!
例如,霜枫岭这位小领主,竟然还成了权倾一方的“总裁南方军务”!
再例如,最近几天他才刚刚得知,伊戈尔家族竟然以一己之力击溃了兽人上万大军,成为了护佑帝国南境的卫国英雄!
听到这些消息时,罗格无比敏锐地察觉了帝国政局地震的前兆,于是似有意似无意地放出消息,向本地的商户们隐晦点明,其实他们“新波士顿”商会,就是霜枫岭这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的唯一官方合作伙伴!
这一下子就不得了了。
原先人厌狗憎、门可罗雀的“新波士顿”商会,几乎眨眼之间就高朋满座、访者如云,而过来送礼拍马屁的本地商人,请求也都很一致:
您罗格大人慈悲为怀,能不能把您跟伊戈尔公爵大人签订的贸易协定,也跟我们分一杯羹啊?
——眼看着岩溪城内乱,霜枫岭崛起,即使是再迟钝的商人也察觉到,这帝国南境的首席老大、最需要巴结的帝国领主、最有利可图的贸易伙伴,怕不是马上就要换人了!
结果就是,罗格的“新波士顿”商会,完全是凭借着和伊戈尔家族的独家贸易权,一跃成为整个岩溪城乃至南方总督区的贸易巨子,靠着各种暗藏机心的转售合同赚了个盆满钵满!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而在霜枫岭的“得道”之路上,别说鸡犬了,就是蟑螂,罗格也愿意当!
现在,就在他家大厅的墙上,还悬挂着罗格高价从霜枫岭画家那里买来的巨幅油画《霜枫岭公爵在九九四年》呢;
每天早上,罗格下楼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这位恩公磕上几个响头!
此时此刻,他站在阳台上,毫无素质地冲着楼下撒完了尿,一边抖落着肥猪一样的身躯,一边盘算着要不要干脆把“新波士顿”商会搬到霜枫岭去得了?
最近这些天,听说休斯顿大公一直闭门不出,整个岩溪城城堡都是“黑祭司”那突然冒出来的龟孙子说了算……
罗格感觉,这座帝国南境老城的衰败之势已经显露无疑,很明显,裂魂之地上的霜枫岭才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处处散发着青春、活力……和金币。
“新波士顿”本来就是靠伊戈尔家族发的家,如今离开岩溪城、抢先入驻霜枫岭,似乎才是着眼未来的上上之策啊……
罗格就是思考着这些有一搭没一搭的商业问题,晃晃悠悠地踱到了楼下大厅,先给他最最敬爱不是亲爹胜似亲爹的艾略特·伊戈尔大人画像磕了几个头,然后在旁边侍女的胸口上狠狠揩了几把油。
结束这些例行公事,罗格会长才走向大厅边缘的书桌。
桌上如往日一般,堆满了各色信件,基本上是本地商会、工场主和地主寄来的阿谀之词。
罗格一把将这些毫无营养的纸片推开,从中挑选几个落魄贵族小姐给自己送来的情诗简单读了读,然后同样毫不怜惜地扔掉:
自从“新波士顿”麻雀变凤凰,就连被风评誉为“颜值在野猪和家猪之间”的罗格会长甚至都有了追求者。
有不少帝国贵族后裔家道中落,空剩下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头衔——对于这些落魄贵族来说,把女儿嫁给有钱富商,就是实现财富和地位的结合、复兴家族的唯一希望。
罗格当然知道这帮人的花花肠子——让他睡几个贵族小姐他乐得很,结婚?去你娘个腿的吧。
当然,他也清楚地知道,远在狮心河南岸的那位霜枫岭公爵,甚至才是整个南方贵族圈里最抢手的——每天都会有开闸泄洪一般汹涌如潮的情书信纸,乘着冬拥鸽飞向裂魂之地凤凰台:
要知道,霜枫岭公爵至今单身还年轻英俊,南方的贵族小姐们要是见了他,肯定清一色都是眼睛碧绿,开闸放水……
不过罗格才不关心自己的后爹会不会找个后妈。
他关心的是生意。
清理掉一堆无用信件以后,罗格终于在桌子最深处找到了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那是两封用火漆仔细封印的信函,印着展翅苍鹰纹路的火漆,虽然如血一般鲜红,但在罗格看来比金币还要金上几分——
——因为这是来自霜枫岭的书信。
罗格会长郑而重之地拆开第一封信,戴上单片眼镜认真阅读起来,神态虔诚得仿佛像是摩西在领受十诫。
信件的内容和往常没什么区别,都是霜枫岭内务部部长约翰森·乔尔亲笔书写,是本周霜枫岭的采购订单——除去能够自给自足的产品,霜枫岭的绝大多数对外采购,都是由“新波士顿”经手的。
这次也一样:在信上,乔尔镇长向罗格仔细说明,这一周霜枫岭需要他们帮忙运输(写作运输,读作走私)三大车上等纸张、二十桶矮人烈酒、十桶“奥威尔之心”葡萄酒、建造磨坊的材料等常规物资,以及弩矢、盔甲保养油、火药等等危险品……
罗格抄起羽毛笔,轻车熟路地把乔尔镇长寄来的订单在另一张纸上抄写一遍,然后简单勾勒几笔,注明了其中每样东西要从哪里收购才是最低价。
等到下午去商会,他就会把这张订购单交给手下——如今的“新波士顿”,具体的采购运输事宜早已不需罗格会长大人操心,自会有手下人专门负责。
处理完了订购信,罗格又把视线转向另一封霜枫岭来信。
一夜之间,霜枫岭用冬拥鸽寄来两封信,这种事情可不寻常:在罗格会长的记忆里,这一年多来似乎只发生过寥寥几次,都是有什么东西要紧急加购。
罗格小心翼翼地拿起信件,用拆信刀裁开信封,然后端起信纸,随意地瞄了一眼落款;
然后他“扑通”一声摔下了椅子,严重超额的体重,几乎把这座豪华小楼砸出了地震。
——因为这封信的落款,不再是惯常的“您忠诚的,约翰森·乔尔”,却是一个龙飞凤舞的“艾略特·伊戈尔”!
罗格躺在地上足足愣了半晌,然后就地一个翻身,就这么在地板上朝着艾略特·伊戈尔公爵大人……啊不,比亲爹还亲爹的亲爹——的宝贵来信,毕恭毕敬地拜了一拜。
然后,他才胆战心惊地重新坐回椅子,看向这封重量级信件的正文。
出乎罗格会长意料的是,艾略特·伊戈尔公爵大人的亲笔信,正文居然很简单,只有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滚出来,到岩溪城南门;
第二句话是:来见我。
罗格会长感觉大脑短路了。
岩溪城……南门……“见我”?
伊戈尔公爵大人这是什么意——
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再一次把可怜的罗格会长从椅子上颠了下去,屁股向后平沙落雁,狠狠坠落在地——如果他生在几亿年前的地球,那么这一屁股无疑将成为恐龙灭绝的元凶。
就在罗格还张皇失措地望向窗外,想要寻找这一声巨响的来源时,经过魔法重重放大的、对于罗格会长来说无比熟悉的、霜枫岭政治部主任汤姆·劳伦斯的声音,就在岩溪城南区上空响了起来:
“帝国总裁南方军务、霜枫岭公爵艾略特·伊戈尔,与南境至高总督安东尼·迪米特里,并帝国南境三十六路诸侯,请于今日诛杀奸佞、肃正朝纲、匡扶帝室、告慰英灵!
帝国皇帝之谦卑奴仆,艾略特·伊戈尔,现诏告于至高圣神曰:
我之家族,未尝损岩溪城一草寸土,休斯顿大公无端起衅边陲,害我领民,此恨一也;
岩溪城虽起衅,我尚修好,设碑立誓,凡伊戈尔家族人等,无越疆土,敢有越狮心河者,见即诛之,见而顾纵,殃及纵者!讵休斯顿大公复渝誓言,逞兵越界,夜袭凤凰台,此恨二也……”
罗格会长听到这里,整个人一个激灵,像安了弹簧一样从地上蹦起,然后在嘹亮铿锵的朗读声中,头也不回地蹿出别墅,连滚带爬地朝岩溪城南门的方向跑去。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