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上午,大理寺。
因那两名刺客乃是冒充大理寺的官差行刺,大理寺这边生怕背锅,于是等到焦顺将人犯送来之后,非但对那名刺客严加看管,连这次前往通州的一干人等,也全都暂时圈禁起来核对口供。
贾琏和贾宝玉也在其列。
不过他二人毕竟身份特殊,昨天夜里并未急着盘问,而是先让他们歇息了一晚,等到第二天上午才开始问话,且问话的内容较之旁人要简单温和了不少。
可即便如此,贾琏录完口供也是一肚子的窝火,以至于签字画押时手都在打颤。
这该死的狗奴才简直就是个灾星!
他昨儿好端端去给老丈人哭丧,谁知道随身携带的姜片都还没用上呢,拜那狗奴才所赐,就摊上这一连串乱七八糟的事情。
要说那两个刺客也是的,这又不是荆轲刺秦王,非得拿督亢地图卷着才有机会动手,你用的哪门子匕首啊?就算上面涂了毒又怎样?还不是必须要刺着人才作数?
若是直接弄两杆火枪——最好是打铁砂的散弹枪——别说那狗奴才只有些傻力气,就算是三头六臂武功盖世也一样给他打成筛子!
到那时,自己再拖了他千疮百孔的尸首去见家中Y妇,保不齐又能来个一尸两命皆大欢喜,从此再不用受这绿帽窝囊气!
贾琏越想越是快意,越快意就越是遗憾,正陷入这矛盾的情绪无法自拔,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呼小叫的,正对宝玉嘘寒问暖。
呸~
这些捧高踩低的狗奴才全都是一个样儿!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将画押的毛笔往桌上狠狠一掷,撩起衣襟下摆几步抢到了门外,呵斥道:“吵什么吵?!这里也是你们大呼小叫的地方?!”
正围着贾宝玉团团转的小厮闻言,全都噤若寒蝉的退到一旁垂手侍立,再不敢多嘴半句。
贾宝玉因此得脱,忙满脸倦怠的迎上来道:“二哥,你这边儿也了了么?”
“才刚画完押。”
贾琏见他一脸抹不去的疲态,想起自己昨天也是翻来覆去睡不踏实,便问:“怎么,你该不会是被昨天的事儿给吓到了?”
贾宝玉讪讪点头,他就这点好,该认怂的时候从不端着:“以前只在话本里听说过,没想到还真有行刺钦差大臣的。”
“哼~”
贾琏重重的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那还不是他太过招摇四处树敌的缘故——叔叔也曾做过一任钦差,代表天子巡视四方,怎没见遇到半点凶险?”
贾宝玉点头,但心里仍是对官场畏之如虎。
他原本已经做出了决定,等从苏州接回林黛玉后,好歹也好在仕途上振作一些,但现在又不自觉打起了退堂鼓——反正林妹妹和宝姐姐不一样,从来没在这上面督促过自己,自己又何必强要振作?
须知这回自己虽未被波及,却难保下次不会遭逢池鱼之殃。
“走了。”
贾琏揉了揉肩膀,招呼道:“再不赶紧回去,家里还不定以为咱们怎么了呢!”
说着,率先朝门外走去。
贾宝玉忙亦步亦趋的跟上,下意识问:“咱们是去王家还是回府里?”
贾琏想了想,道:“似这样的事情,家里肯定是要瞒着老太太的,还是先去王家吧,等请示过老爷太太再回府不迟。”
宝玉此时心里乱糟糟的,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于是两人领着几个同样被讯问过的小厮,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因官船位置有限,再加上来时携带的马匹车辆也需要人驾驭,所以大多数随从都是走的陆路,无形中反倒逃过了一劫。
刚出了大理寺正门,以周瑞为首的十数名仆从立刻迎了上来。
贾琏见状便问:“家里已经得着消息了?”
“昨儿晚上就得着了!”
周瑞忙道:“老爷太太生怕二位爷出了什么差池,天没亮就把人撒出来,满世界打听了一上午,这才知道是在大理寺。”
贾琏闻言颔首,正待命他们将马车赶过来,忽又见一群官差从左侧兜抄而来。
为首的是个绿袍小吏,隔着丈许远站定脚步,拱手笑道:“二位爷请留步,咱们这里还有些事情想向二位打听。”
贾琏眉头一皱,没好气的道:“方才不是都已经问过了吗?怎么又来!你当二爷是好消遣的不成?!”
不等那小吏开口,旁边昭儿悄声提醒道:“二爷,这些人好像是督察院的,早上才刚审过我们第二遭!”
“督察院的?”
贾琏一时莫名其妙:“这事儿和你们督察院有什么相干?”
旋即没好气道:“要问什么去找大理寺要口供,二爷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们逗咳嗽!”
说着,也不准备再等马车过来了,冲周瑞打了个手势,便要让其头前带路。
“琏二爷留步!”
那绿袍小吏紧赶几步,横臂拦在了台阶下面,皮笑肉不笑的道:“二位爷是皇亲国戚,我们若不奉上差吩咐,如何敢造次——还请二位爷多多包涵,千万别为难我等这些小人物。”
虽自称是小人物,此人的态度却并不见半分卑微谦逊。
贾琏见状自然不会满意,当下把脸一沉,呵斥道:“什么上差不上差的?!真要想问个清楚,你们怎么不去问焦畅卿?!”
说着,反手指着大理寺衙门道:“也把他拉去里面盘问盘问,再不然弄去督察院好好审审也成!”
那小吏闻言,斜冲侧上方拱了拱手:“敢叫琏二爷知道,我等乃是奉右都御史赵荣亨大人之命,特来询问相关人等的,还请琏二爷不要叫我等为难。”
他只自爆了家门,却并未正面回答有关于焦顺的问题,这种区别对待的做法,让贾琏愈发恼怒不已。
但右都御史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乃是天下言官之首,又手握督查天下官吏的大权,莫说如今荣国府势颓,便早几年的时候,也不好轻易得罪。
当然了,若是能梦回荣宁二公在世时,那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而眼见贾琏的态度有所松动,那小吏立刻又递出了台阶:“琏二爷放心,我等也只是按吩咐问上几句,耽误不了您多大功夫。”
贾琏略一犹豫,最终还是怂了,拂袖道:“
若不是看在赵大人的面子上,哼~!”
他既做出了决定,贾宝玉自然也只能默默接受。
于是兄弟二人又转到一处偏厅内接受询问,结果原本说是问上几句便罢,实则询问的却比大理寺还要详细且尖锐,直恼的贾琏险些把桌子掀了。
贾宝玉在外人面前倒是乖巧的很,只是到后面困的如同小鸡啄米,等好容易得以脱身,刚上马车他就睡着了。
贾琏则是在车上碎碎念了一路,骂大理寺占了一成,骂督察院占了两成,其余七成则被焦顺包圆了。
王子腾的尸首虽然还没有送回来,但王家已经摆开了全套依仗,大门外牌楼起了三座,纸人纸马摆了足有上百,白缎白绫挂满各处,彷似秋日里起了一场大雪,院内奴才们的哭声更是震天动地滔滔不绝。
除了哭声,别的可都是要花钱的。
但王家如今连府库都被封存了,哪还有钱置办这些?
只能一面向外举债,一面托亲戚帮衬——薛家肯定是要拿大头的,连荣国府也咬牙挤了一批银子出来,好歹是维持住了太尉府最后的体面。
贾琏、贾宝玉的马车进了角门,自然早有人禀给了贾政、王夫人知道。
于是在二门处便将两人截住。
王夫人拉着儿子上看下看的,见他憔悴非常,当即搂在怀里心疼的直掉眼泪。
贾政则是向贾琏询问起了事情经过。
其实贾琏也不大清楚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他得着消息的时候,活着的刺客已经被押去盘问了,死了的也用白布蒙好妥善保存。
因焦顺要守着那仅剩的刺客,所以他只能从栓柱嘴里获得一些‘深加工’的消息——倒不是栓柱有意欺瞒,而是年轻人突然遭遇这样的事情,要不就是被吓蒙了,连话都说不利索,要不然就是自吹自擂夸大其词。
栓柱显然是后者。
若按照他描述的版本,莫说两个带着毒匕首的刺客,就是一整支乌西国铁甲舰来了,也得被焦顺【还有他】徒手干翻。
贾琏自然不愿意替焦顺吹嘘,于是细节处就多了许多主管臆测,而这也正是他被盘问最久的缘故。
如今到了叔叔面前,他正准备加倍贬低焦顺的英勇,却冷不防听人禀报,说是焦顺到访。
然后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转移到了这件事上,至于贾琏到底想说什么,也就无人在意了。
贾琏一口气吊在半空,好悬没被憋死,站在那里咬牙攥拳面红耳赤的,直恨不能招呼左右将焦某人乱棍打出去。
众人可不管他怎么想,齐齐往外迎了迎,在垂花门外迎入焦顺,又众星捧月般将他带到了后院花厅里说话。
期间少不得先问起了遇刺时的种种,等听焦顺描述那千钧一发之际,自己非但差点被见血封喉的匕首伤到,还差点被刺客一脚踹的鸡飞蛋打时,王夫人、王熙凤、探春等人,皆是掩嘴惊呼后怕不已。
别人倒罢了,贾琏看到王熙凤那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心里头酸的醋缸仿佛,暗道这婆娘原是为了报复自己,才主动屈就于那狗奴才的,但看现如今的光景,却似是已经恋奸情热了!
好个没眼力的Y妇!
那焦顺除了官职权势大一些,还有什么能比二爷我强的?
“哼~”
抱着这样的心思,贾琏突然开口抱怨道:“回京后你自去宫中便罢,却怎么把我和宝玉丢在了大理寺?今儿早上先是大理寺的人问话,紧接着又是督察院的人找上门,你瞧瞧都把宝玉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听他这话,焦顺忙起身作揖道:“实在是对不住了,我这里先给二哥和宝兄弟陪个不是。”
贾宝玉忙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贾琏梗着脖子,还待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却听焦顺又道:“不过小弟急着进宫面圣,除了一己之私外,也是为了能趁机向陛下讨个恩典。”
“恩典?”
贾政疑惑道:“什么恩典?”
焦顺冲着他一拱手道:“不瞒世叔,我已经求得陛下恩准,不日就会将王公子放回家中,以便为太尉大人守灵发丧。”
听了这话,王夫人先就大喜过望,连忙命人去将这好消息告诉嫂子侄女。
连她这个亲生母亲都已经释怀了,贾琏再想拿宝玉说事儿,自然便也掀不起多少波纹了。
他一赌气,干脆宣称自己身体不适,直接离席而去。
而真正身体‘不适’的王熙凤,反倒拉着探春坐挡箭牌,凑到近前与焦顺攀谈起来。
不过没等她说上几句,探春便喧宾夺主的问:“焦大哥,大理寺本就是局中人,他们追查也就罢了,可这里面怎么还有督察院的事儿?”
这花厅里林林总总不下十数人,内中虽大多数都是女子,可也有贾政、贾琏、贾宝玉、贾珍、贾蔷等男丁在场,但却只有探春留意到了这一点。
焦顺微微一笑,道:“右都御史赵荣亨乃是江浙出身,如今皇上下旨查办了好些江浙官员,他自然是坐不住的,无论是为了保住乡党势力,还是为了积攒名声争夺隋阁老留下的魁首名分,他都不可能坐视旁观。”
探春恍然点头,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恶补朝堂知识,可一来最近荣国府相对闭塞,二来朝堂上的关系千丝万缕,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理清楚的,所以还需焦顺点拨,才能彻底想通其中的关节。
旋即,她又悄声道:“听焦大哥这话,此事应该并非江浙人所为吧?”
焦顺连连摇头:“不好说、不可说。”
不好说的意思容易理解,至于不可说……
探春若有所悟,正待再打探几句,王子腾的妻女已经闻讯赶了来,对着焦顺千恩万谢,又打听王仁何时能回来。
她一时插不上话,只好退到了旁边。
结果马上就又感受到了王熙凤的怨念,她不由无戏谑调侃道:“嫂子如今都已经把‘心’放到肚子里了,却还急个什么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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