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拢的流民往往行走比较艰难,许多人像身患残疾似的,走路发飘,一瘸一拐的。
偶尔,会有孩子的啼哭。
那衣衫褴褛的孩子周遭,似乎有着永远都驱赶不尽的苍蝇。
自然……在巷子的深处,敲了铜锣竟也没有反应,依旧躺着的流民,显然是已死了,要过几日,才会有人来收他们的尸首。
他们的出现,其实给京城许多军民百姓带来了不便。
以至于为了维持,所以县衙和顺天府的差役不得不在此看顾着。
流民们对差役十分敬畏,即便是行走,也大抵要绕道。
远处的粥棚子里,传出了粥香,这些本是麻木的流民,似乎循着粥香而去。
天启皇帝下意识地下了轿子。
其他轿子里,几个阁臣和尚书也下了来。
大家见了这一幕,都不禁唏嘘。
过了一会儿,那顺天府尹和大兴县的县令便匆匆来了。
他们听闻了陛下私巡,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过来报讯的宦官指示,让他们不许穿戴乌纱帽和官服。
于是二人便打扮成了滑稽的商贾模样,两个人都是大腹便便,肚子挺了出来,偏偏他们是跑着来的,肚子上的一坨肥肉,便像极了怀胎十月的妇人,不断地抖动着。
“臣顺天府尹张扬见过陛下。”
“臣大兴县令刘安见过陛下。”
这二人气喘吁吁地行礼。
天启皇帝驻足着,四处张望,都不愿多看他们一眼,只轻描淡写地道:“轻声一些,朕只来看看,不愿大张旗鼓,免得惊扰了百姓。”
“是,是……”张扬尬笑。
刘安毕竟只是一个县令,虽然在顺天府,县令的级别比其他的县令品级高一些,可几乎没有面圣的机会,所以显得格外的小心翼翼。
天启皇帝道:“大兴县这边的流民……安置得如何?”
刘安不敢说话。
倒是这顺天府尹张扬道:“都很妥当,流民们入城之后,便开始施粥了,每日三顿,臣与刘县令,现在只盯着仓库中的粮食,就怕被那些贪墨的差役上下其手,只要粮食没有问题,大兴县这边,至少可以坚持两个月,暂时还未有燃眉之急。除此之外……为了以防万一,无论是顺天府,还是大兴县,都调了三班差役,轮替卫戍街面,这也是为了防范于未然。”
他应对得很得体。
县令刘安便赔笑,不断地说是,而后用很感激的眼神看了一眼张扬,想了想道:“这主要得归功于张府尹,张府尹为了安置灾民,可谓是操碎了心,下官人等见他都如此,怎么敢不尽心竭力呢?”
天启皇帝点点头:“是吗?”
他背着手:“朕去看看。”
在天启皇帝身后,陪驾的乃是黄立极和孙承宗。
黄立极是最怕跟着陛下私访的,实属心里有阴影了,总觉得自己可能会被人打巴掌。
孙承宗却对此很热衷,也轻声对黄立极道:“黄公,走,我们跟陛下去瞧瞧。”
黄立极一看那人堆的地方,便打了个寒颤,摆摆手道:“我随后来,随后来……”
天启皇帝却不等他们了,率先往粥棚方向去,张扬和刘安则左右陪同着,不过这里流民多,许多流民,并没有碗筷,都是拿着蒲扇大的荷叶来的,不过因为有差役在,所以秩序还能维持,没有人争抢,只是一个个拖着残破的身体,慢慢地蠕动。
但凡是领了粥水的,便用荷叶将粥水包起来,然后赶紧窜到一边去,或是墙角,或是小巷里吃。
刘安低声介绍:“大兴县设置了二十三处这样的粥棚……这些,臣都是每日要盯着的。”
天启皇帝点头,居然觉得这里的赈灾效果还算不错,至少比他所想象中好的多。
他期许地看了刘安一眼,继续往里走,便可看到几个搁着大桶的棚子了。
七八个差役横刀在此把守,一见到天启皇帝来,他们当然是不认得的,便是顺天府尹,他们也不认得,可是县令王安,如何不认识?
于是他们立即打起了精神,想要来见礼。
刘安和颜悦色地摆摆手:“施你们的粥,施你们的粥。”
天启皇帝到了粥桶边,夺过了差役的大勺。
这粥水也不算清可见影,不过也谈不上浓稠。
天启皇帝拿着大勺子往桶子里头舀了一勺,便见黄米的粥水曝露在自己眼前了,只是……这粥水里,似乎有不少的泥沙。
天启皇帝见此,顿时脸色沉了下来,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朝廷调拨的粮里,莫非就是如此吗?”
调拨的粮,虽是陈粮,可里头却是没有掺沙子的。
天启皇帝怒视着张扬和刘安:“你们就给他们吃这个?”
这里头的泥沙,只怕不少,掺杂在黄米里,看着便令天启皇帝心里发寒。
“你们到底贪墨了多少钱粮?”
差役们见此人这般的训斥县令,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地退到了一边。
张扬和刘安瑟瑟发抖,张扬忙是道:“陛下,陛下……这……这是有意为之……”
天启皇帝便冷笑道:“朕当然知道你们是有意为之,难道还是无意吗?”
张扬忙道:“陛下……县里和府里的人手只有这么多,臣和刘县令肯定看顾不过来的,所以但凡是救济的粮食,送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里头掺泥沙,掺了泥沙有两个好处,其一,是杜绝了差役们上下其手的可能,免得他们悄悄将这粮暗度陈仓,这粮便是被偷偷带走,也卖不了几个钱。这其二,用这样的米施粥,便免除了有不良人来领粥的可能,若是这粥水太好,那些并不饥馑之人便也来取粥,而眼下流民多而差役少,想要辨别,实在没有这么多的人力。可对于饥馑的流民而言,官府供应的粥水虽是难以下咽,可至少……总还能勉强充饥,能令他们度过眼前的难关。”
张扬的这一番话,说的头头是道。
后头黄立极和孙承宗已追了上来,他们也隐约听了张扬的解释,暗暗点头。
是这个理。
天启皇帝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一些:“也有道理。”
于是,便不再计较了,倒是觉得这大明的官府,却也并没有这样糟糕,至少眼前这顺天府尹和县令是不错的。
他兴趣颇好,便到了一处暗巷,此处几个流民蜷缩在暗巷之中,刚刚吃了荷叶打来的粥水,此时正软绵绵的休息着。
显然这点粥水,只能勉强让他们饿不死而已,一见有人来,这蓬头垢面之下的眼神里便带着几分警惕。
天启皇帝跨步上前道:“你们是哪里人?”
其中一人胆子大,用异乡的口音道:“小爷,小的是蓝田县人。”
“这一路来很辛苦吧。”
这人衣衫褴褛的样子,似乎因为衣不蔽体的缘故,所以不好意思站起来,只是蜷缩着身子,遮住自己不好意思裸露出来的部位:“太苦了。”
“来了京城如何?在这里有人欺负你吗?”
“不曾有。”
“这样说来,本地的县令,对你们倒是不错。”
一听这个,刘安紧张起来。
这人道:“好好好,比蓝田县好,在这里……给我们粥水喝,也不让差役驱赶小人,这是好官啊……”
刘安松了口气,顿时露出了欣慰的样子。
说实话,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好官,像这样好的父母官,已经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天启皇帝也不禁期许地看着刘安,显然,他对刘安的印象很不错。
天启皇帝此时又对那人道:“喜欢这大兴县吗?”
这人道:“喜欢,好,好的很。”
天启皇帝点头,很高兴,于是转而向刘安道:“前些日子,有不少奏疏报上来,夸赞你赈济流民得力,又说卿家政绩卓然,今日一见,倒也算是颇有政绩了,这些流民,你倒是安置的妥当,令朕放心了,朕只恐流民们来了京城,当地官吏赈济不力,引发了什么乱子。”
刘安一时感慨万千,正色道:“下官为民做主,本就理所当然,这是职责所在,令人蒙受如此的期许,实在令臣羞愧难当。”
口里是这样说着,却也不无得意之色,今日得了陛下这样的夸奖,朝中又有这么多人为他大兴县说好话,单这一次这个政绩卓然,只怕他要发迹了。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巷口,突然有人喊道:“新县县衙贴了布告,准许关中流民至新县安顿,大家伙们,新县终于恩准咱们移去新县啦……”
天启皇帝一愣。
可是……奇异的事发生了。
本是蜷缩在这巷子里懒洋洋的几个流民,一听这个,顿时精神抖擞,有人翻了个身,便忙爬起来,倒像是打抢似的,嗖的一下便往巷口跑。
其他人也不遑多让,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一般。
便连原先那天启皇帝问话的流民,竟也是眼睛发亮,毫不犹豫地卷起了自己贴身带着的布袋,往肩上一甩,赤着足,便如兔子一般,朝着巷口窜。
远处,隐隐有声音:“当真吗?不是骗我们的吧?”
天启皇帝:“……”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