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赏主人烧炭,也是茶道的礼仪之一。
据传,战国时,古田织部——古田织部便是织部流的创始人,小堀远山的祖师爷,古田重然,千利休最得意的弟子——举行过一次茶会。
茶会上,古田重然在炭斗里,将将炭摆成很好看的图案拿进茶室,准备给茶炉添炭。
这本是很平常的一道程序,但因为他把炭摆得太好看了,客人纷纷表示,要他把炭斗就这么放在茶室里鉴赏,不要添到炉中去。
这说明,赏炭这种奇怪的癖好,是从古就有之的。不过,茶道里的炭本来也是精而又精,看上去像是艺术品。
周围众人圆圆的脑袋围上来的样子,虽然知道是礼法要求,但千临涯还是忍不住有点想笑。
他忍住笑意,将木炭堆叠起来,并且缓缓点燃。
他手法干净利落,堆叠起来的炭火也形状漂亮,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
置炭完毕后,千临涯在茶釜中注满清水,搁置在风炉上。之后,他又移动身体,在香炉上点上香。
他用的香是系统发的奖励,叫做【宁神香】,系统说是对身体有好处,具体有多大好处,千临涯没法感觉出来,但安神助眠,闻着确实让人很舒服。
弄完这些,他转身进水屋准备茶点。
琉璃子则躬身对众人说:“请到茶庭小立。”
众人起身前往茶庭观赏枯山水。
这次,拥有满级茶道家技能的千临涯,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连茶点都没办法准备了。
准备好茶点后,客人们兴致未减地回到茶室,享用完茶点,接着开始喝浓茶。
千临涯稍微做了点变通,按照人数用了复数的茶碗。
一个茶碗传递下去,每个人都喝一口,对于这些世家名门来说,出于礼法,他们肯定是不会反对的,但千临涯不想让琉璃子和他们共用一个茶碗。
严肃的浓茶过后,茶席上的气氛变得活跃了,客人们也终于可以和亭主交流了。
按照茶席礼仪,这些客人是不可以聊政治、金钱等世俗话题的,于是,话题便集中在了茶会和千临涯个人身上。
西园寺家的小姐率先出声道:“千老师,茶室建造得很漂亮呢,我听琉璃子说,全部都是由您从头设计的,是这样吗?”
千临涯做着薄茶的准备,一边回答:“是,但也不完全是,茶室的根基是無待庵,我在基础上做了一些修改。”
“是吗?我还以为……”西园寺小姐显然以为琉璃子夸大了。
一旁的德大寺老太太却出声说道:“那改动还真是大呢。”
千临涯转向她:“您去过無待庵?”
“嚯嚯,小的时候去过,我想想……那还是昭和45年还是46年,接待我的是你爷爷。”
千临涯说:“那还真是很久以前了。”
德大寺家的老太太继续说:“無待庵是独栋的草庵,而这座茶室,是整体式的庭院,都是你改动的吗?”
“对,这样更加适合这里的环境。”
“嚯嚯,你还真是个谦虚的小家伙。”老太太说,“年纪轻轻能设计这样的茶室,隈研吾见了你,恐怕也会对你的天赋感到吃惊吧。”
“哪里哪里,那可不敢当。”
隈研吾是国际知名的设计师,这话赞誉过高了,连脸皮一项很厚的千临涯都有点吃不消。
西园寺家的小姐震惊中带着茫然看向千临涯。如果不知道这位老太太和那位建筑师非常熟识,她会以为老太太是在开玩笑。
“说起来,院子里的枯山水,还真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观,有什么说法吗?”有人问。
“对对,”西园寺小姐接腔说,“看的时候,虽然不明白,心中却泛起一层层的波澜,这是为什么呢?”
“其他茶庭都不敢采用这么突出的须弥山石吧?”
“居然敢把那栋大厦和东京塔也借景借过来,还没有违和感,真是很大胆呢!”
千临涯笑着用手探了探水温:“这方枯山水的名字,叫做‘不动山’。”
“不动山?”
茶室里,好几个人一起重复这个名字。
千临涯开始点薄茶。
停顿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霁天欲晓未明间,满目奇峰总可观。却有一峰忽然长,方知不动是真山。这是宋代杨万里的绝句。”
“什么意思呢?”
坐在茶室里的人,也有文学功底深厚的,出声解释道:“意思就是,在群山之中,只有那些岿然不动的,才是真正的山。那些会移动的,只是幻觉而已。”
“既是在写山景,也是在寓意着什么呢。”
鹰司秀和弱弱地出声说:“是在隐喻山石和背后的现代建筑吗?”
“是的呢,在现代凡尘中固守传统……”
“也是在说不要动摇心中的决心的意思吧?”
说什么的都有,听起来都有几分道理。
不过,毕竟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不可能猜出真正的含义。
而那真正的含义,他也不能说。
千临涯笑着说:“无论怎么解释,只要言之有理,都是可以的,因为真理虽然值得孜孜不倦地追求,但对真理的追求的态度,对于我们来说更重要。相对而言,有时候正确答案反而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追寻正确答案的过程。”
西园寺家的小姐欠身说:“千老师,您的汉诗功底很深厚呢,我听琉璃子说,‘一味庵’这个名字,也是有汉诗那边的出典?”
“点的茶也是,很有唐宋古流的风味。”旁边一条夫人点头说。
“我看千老师的薄茶,是白色的茶粉,应该是福建产的?”二条夫人出声问。
“是的。”千临涯笑着点头,“两位夫人在哪家茶道流派学习?”
“您觉察到了吗?我是里千家的,她是表千家的。”二条夫人掩嘴笑道。
实际上,在座的多数都学习过茶道,因此她们的礼仪也非常讲究,能够做到宾主尽欢。
“千老师让我想到一个人。”一条夫人说。
“我也想到一个人,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想的是同一个。”二条夫人说。
“同样是精通汉唐文化,也同样是年少成名,同样是年纪轻轻就成为家元。”一条夫人说。
“清水流的道闲斋!”两人齐声道。
这就属于是千临涯的知识盲区了。
清水流他听说过,世世代代都是仙台藩的御用茶头,只是不知道传到近代,现在又是怎么样了。
他还以为清水流和自家一样没落掉了呢。
“清水流的道闲斋,在茶人圈子里,被人称为有汉唐之风。”二条夫人向他解释道,“我喝过她的茶,确实对于唐宋的点茶方式非常有见解,连失传了的台子点茶法都复原出来了。”
千临涯点头。
一条夫人似乎想让场面再热闹一点般,轻笑着道:“千老师,对于和您同样惊才绝艳的这位道闲斋,您有什么评价呢?”
“我没有和他谋面过,所以不了解,”千临涯坦然地说,“不过,我认为,汉唐之风,并不只是在点茶上。”
听到“他”这个称谓,一条和二条夫人对视一眼,眼睛中闪过“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道闲呢”的眼神。
“您认为汉唐之风是什么呢?”坐在后面的鹰司秀和出声问。
“其实,明是个很奇葩的文明,”千临涯说,“尽管日本有武士道,崇尚向死而生,但日本为人称道的英雄,从来不是那些慷慨赴死的人。可明,几乎每个英雄,都是‘自寻死路’。”
听到他这番话,底下的人顿时被震麻了。
尽管他们有身为日本人的自傲,却从来不敢像千临涯这样大大方方说“明奇葩”的。
千临涯接着说:“苏武那样牧羊一辈子的,杜甫那样无法养活家人的,岳飞那样自投罗网的,文天祥那样死不投降的……从来没有哪一个其他文明,肯在历史上给这些失败者留下这么多位置,放在高处配享香火的,大都是成功者。”
“而中国历史上,那些成功者的辉煌,却远远不及这些失败者。这些人活在了活人的心里,驱使一代代人学他们一样‘自寻死路’,甘于成为人生的失败者,去追求某种虚无缥缈的精神。”
“这才有了后来的谭嗣同、闻一多、钱学森……人们甚至真挚地相信,人生最终的胜利者并不是那些掌握最大权利、获得最多财富的人,而是为民请命的人,舍生取义的人。”
“其他任何国家都没有这种文化传统,这就是这个文明的奇葩之处。”
茶室里的安静,落针可闻。
德大寺家的老太太仍然眯着眼,身体佝偻,认真地听着。
西园寺家的小姐一脸不服,却不知如何反驳。
九条家的小姐微微坐正了身子,不再像之前那么昏昏欲睡了。
鹰司秀和偷眼打量着醍醐琉璃子,似乎想从她脸上分辨,这番话是出于琉璃子的授意,还是纯粹是千临涯的个人观点。
而千临涯并没有停下的打算。
“化养母。两国在面对死亡上,表述有些微妙差别。武士道精神说,要‘毫不留念的死,毫不顾忌的死,毫不犹豫的死’,不管有没有理由,主动选择赴死,是武士的精神。”
“可中国人不同,中国人说,‘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如果说对于日本武士来说,生命是最低贱的东西,可以随时舍弃,那么对于中国人来说,生命是最宝贵的东西,但比这最宝贵的东西更宝贵的,是‘仁义’。”
“这一点微妙的差别,导致两国在生死抉择上,出现了迥然不同的分歧;在价值取向上,也出现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德川家康可以成为大英雄,司马懿却不是英雄,且远远不及作为失败者的诸葛亮;”
“丰臣秀吉是出人头地第一人,比他出身更卑贱而夺得天下的朱元璋,却因为独断专横被称为暴君,毁誉参半;”
“中国五千年来,没人在意那些君主个人是否成功,人们只在乎他们对人民和文化做出多少贡献;而日本国历史千余载,不过都是成王败寇,连和陆秀夫一样的人物都找不出来,有的只是为了维护上级体面,切腹自杀,死后速朽的一些妄人。”
“因为重视生命,但更重视仁义,所以大多数中国人虽然贪生怕死,但在关键时刻,总有人为了仁义挺身而出,甘愿自我牺牲。”
“因为不重视生命,高阶级对低阶级人的生命,如同草芥一般用完就忘记,这持续千年的谎言,终于随着美国人一声炮响被打破,但很快又被新一层名为****的新的谎言覆盖。”
“所以当****失败后,日本国民已然醒悟,这个国家并不值得他们去死,让他们去死的国家毁灭掉就好了。同样,也没有什么值得他们为之而生,当在生活上和社会上失败后,人生就意味着结束了。”
“可邻国中国,依然有大把的人愿意为国捐躯,并且视此为无上荣耀,也有大把的人依然苟且地活着,还相信自己平凡的工作也是为了民族复兴。是他们被洗脑了吗?并不是,只是因为,他们的生命,五千年来,一直重如泰山。”
“在中国,身为乞丐的朱元璋过不下去,便直接改造游戏规则,一呼百应;在日本,身为农民儿子的秀吉卑躬屈膝,努力讨贵族喜欢,加入贵族后,变本加厉地瞧不起农民。”
“上级利用下级,下级嫉恨上级,并且努力向上爬渴望成为上级,上下相争,以下克上……在日本,从来没有人尝试打破这个连锁,而是如同猴子上树般,拼命加入这个序列中,踩着其他人向上爬。”
“先学中国,再学美国,学来学去,在上级的意志和下级的效忠以外,仍然没有一个属于自己文化的核心,能将全体国民聚成一体,导致遇强则畏,遇弱则侮,见利忘义。”
“这就是为什么在日本,没人愿意为国而死,因为这个国家的确不值得他们死。这个国家只是一台盲动的、没有思想的机器而已,为机器而死并不值得赞许。”
说到这里,千临涯忽然又展颜一笑,把整个话题拉了回来:
“所以我认为,汉唐之风的精髓,应该是这一点不同,是深入表面,浸入骨髓当中的东西,而不只是点茶方面技法的不同,或者对汉诗的了解程度。那些不过只是皮毛罢了。”
千临涯说完,又冲周围的人一笑,随后,奉上香气四溢的薄茶。
茶室里的人都晕晕的,纷纷接过茶碗。
这番犀利的、听起来难受万分的言论,是他们绝对没料想到会听到的。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