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安也做过噩梦。
不过他的噩梦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分别。
简单描述大抵就是茫然与欲望融杂在一起,让他即使清醒过来也不知道自己又梦见了什么不能与人说的丑陋,整个人就好像喝了女巫所制造的泛着恶心泡泡的汤药,清醒过来都能犯好久的恶心。
嗯。
他不会因为噩梦而恐惧,哪怕梦的内容再可怕,反而会觉得恶心——因为会自省,于是清醒后发觉那梦是源自自己内心的欲望后愧疚。
是负罪感。
就好像在梦里折腾姑娘一个晚上,醒来后就会对感觉到神清气爽的自己而无比羞耻。
与他相比,云姑娘的噩梦就简单许多了,她只是想起了曾经发生过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可以算是噩梦了。
若是姑娘还睁着眼睛,徐长安就会发现,她只有平静,一如她眼里那些不遮掩的、可以一眼看到头的平静。
至于说感受……
轻微一些的是内心中被挖了一个空洞,永远的失去了上一个名字,也暂时失去了能够唤她的人,整个人仿若无须浮萍般,一片虚无,什么都看不见。
那种极为平静,那种他不存在时只能漫无目的游荡,她曾经是不在意的——如果她不曾见过美好。
“……”
失去名字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姑娘只要愿意分明可以获得一切,可是偏偏无法阻挡名字的消失……因为那是他离去后,她主动收起的一段记忆。
她已经失去了多少这些名字了?
海雾里,藏着多少个类似云浅的姑娘?
她不知晓。
只知道,“云浅”早晚也会成为被挖去的空洞,变成失去的名字。
所以,这样的事情对于云姑娘而言,真是十成十的噩梦。
可是……
失去,是因为曾经拥有过。
哪怕是内心出现了巨大的空洞,她也知道在不久之后……会有人能够重新将其填满,哪怕他换了姓名、换了模样,却永远都存在于那里。
用不了多少时间,姑娘就会等到少年牵着她的手将她从这深不见底的海底轻轻拉上去,那时候……她便又能见到喜欢的光了。
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是他说的日常,是生活的细节中吗?
不一定。
也许就是从这时候——从每一次的遇见。
她在一次一次等待中,每一次见到光亮,眼里的希冀都会明亮几分——失去时有多暗淡,遇见时就会有多明亮。
“……”
梦里。
云浅缓缓睁开眼,瞧着周围一片的虚无,内心却无比的充实,因为她很清楚这只是噩梦,而外面……夫君正在占着她的便宜,亲吻她的唇角。
想要笑出来,因为很高兴。
可惜时间对于她而言没有意义,对于徐长安却有。
所以她大部分的情感都只能收起来,不然那样沉重、无法言说的感情厚度,他……不会喜欢的。
而他会喜欢的,他能接受的感情是哪种?
云浅站在山巅朝下看,于是就知道了。
下面是北桑城。
她可以将这时间长河中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
在北桑城里,就有一个很值得她去喜欢、值得她去学习的姑娘。
分明也是那样的喜欢徐长安,却不会给他带来压力。
柳青萝。
云浅在努力的学习什么叫负罪感,如今已经明白了一二。
她没有羞耻心,却可以有负罪感。
打扰了他入世美好生活的自己、以情感对他进行压迫的自己不知道心疼人、破坏了他本来姻缘的自己……真是罪大恶极的人。
这就是她的负罪感,而这种感觉在见到月光下柳青萝认真祈祷的面容后更是愈发滋生。
曾经的酒娘柳青萝每日忙碌后,都会驱车去那小破庙里拜佛祈祷。
云浅听见了祈祷的内容,她就觉得这个姑娘是自己可以学习对象。
她连顾千乘都能学,柳青萝自然也可以。
——
曾经的月光下,柳青萝神色虔诚——尽管她所面对着的是一尊木头镀漆的佛像。
“愿神明护佑,赐予公子凝结的智慧,赐予公子明敏的勇气,赐予公子畅行无虑的自由……”
佛像前跪着的柳青萝很忐忑,似乎是在想自己这样不干净的人替公子祈祷会不会有反作用。
担忧神明大人会不会觉得她出身过于卑劣,所以她总是不敢许太过于僭越的愿望。
听说,修仙是很危险的,公子还年少……
她便跪于佛像前,低头虔诚的说。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仙神啊,恳求您,护佑……我的神明。”
一向懂得克制自己的柳青萝,在礼佛祈祷时,可以说出她一生中最勇敢也最羞耻的话,慢慢释放她深埋在心底悄无声息而又炽热的喜欢。
因为没有人听见,她只是祈祷,也不会给公子添麻烦。
——
云浅:“……”
柳青萝这样的是好姑娘吗?
云浅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很喜欢她,因为她不只是对着神明祈祷,她夫君也是柳青萝的神明。
在梦里,听见了少女对神明祈祷的话,还是为了自己夫君而虔诚祈祷的云浅……不知道心理是什么样的滋味。
她自然是不会吃醋的。
但是也觉得心里有些东西在缓缓滋生着……
这可能就是她的负罪感。
对比于炙热、懂得克制的柳姑娘,云姑娘需要学习的,需要努力的还有许多……不然,她凭什么取代她的因缘、凭什么取代她的姻缘?
就因为她那不被接受的时间厚度吗。
云浅自认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高兴,可事实上,她不在,也会有其他人会让他高兴的。
柳姑娘的愿望仿佛泉水般溅落入云浅的眼里,泛着潋滟的云雾。
云浅缓缓闭上眼睛,遮住那即将溢散而出的情感。
她深刻的意识到了一件事。
自己要更努力了。
在他身边走一遭,若是最后结算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出现还不如不出现,那“云浅”这个名字活的可足够失败的。
不知道怎么做的云姑娘可以先简单的学习,她是很好学的人。
——比如,她也想要去寺庙给自己的夫君祈祷,祈祷神明赐予他那些她可以赠予他的东西。
至少不是与柳青萝同样的寺庙,要换一个。
嗯……
柳青萝祈祷的时候是跪着的?
少女祈祷中——
云姑娘也是个少女。
负罪的云姑娘,今日决定要向神明祈祷。
是哪个神明这么好运呢。
——
——
云舟之上。
近距离盯着云浅面容看的徐长安可不知道他的云姑娘脑袋里现在正想着什么,正要祸害哪家的神明呢。
他本就无法理解云姑娘的逻辑。
云浅依靠他身边,身上盖着徐长安从储物袋里取出来厚厚的毯子,随着她呼吸被打乱,她缓缓睁开眼。
脑袋有些懵的云浅手指挡住唇,打了个哈欠。
“哈……啊……”
此时的她睫毛轻颤,眼角带着几分水润,仿若清早微颤的梅花,带着红晕的花瓣上沾着几滴晨露。
看到云浅醒了,徐长安笑着:“怎么样,睡得还舒服?”
“……”云浅视线放空了一会儿,便摇摇头。
“我方才……做梦了。”
“怨我。”徐长安立刻说道:“睡的这么不舒服,自然是会做梦的。”
他立刻伸出手将云浅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背:“可别是做了噩梦。”
“你怎么知道是噩梦。”云浅眨了眨眼。
“真做噩梦了?”徐长安本是说了个玩笑,听见云浅的话后立刻紧张起来。
“只是一小会儿……”云浅手指轻轻掠过自己的嘴角,认真的说道:“然后就不难受了。”
夫君的吻,若清风吹散了她的那些过去,将她从海底拖拽了上来。
“咳。”徐长安干咳了一声。
姑娘这是知道自己趁着她睡着时都做了什么吗……
“所以,为什么醒了。”徐长安手上微微用力,姑娘便被他箍在了怀里,“这可没有过去多会儿呢,既然噩梦散了,怎得不多睡一会儿。”
被徐长安的气息包裹,云浅面色依旧平静,但是她的耳畔却出现了一抹绯红,她扭了扭身子,“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什么事?”
“关于神明的事情。”
“神…明?”
听着云浅莫名其妙的话,徐长安稍稍懵了下,仔细想了想后,就意识到大概率又是自己的问题。
他之前见到北桑城破庙里那个大和尚的时候就提过“佛”,告诉她这是神明的一种。
之后,又和她说自己怀疑她是不是天上哪尊“神明”下凡来捉弄自己……
一来二去的,他总是提起神明,云姑娘会在意也不奇怪。
也不是什么禁忌的话题,徐长安就点点头:“神明怎么了?有什么要问的?”
“什么叫神明,我不明白。”云浅水润的眸子里透着不解。
“我抄写的小说里没有提过吗?”徐长安反问。
“只是一笔带过,我想知道具体的。”云浅将头埋在徐长安的身上,在想……若是他认证过的神明,自己为了他而祈祷,该是更有用的。
“我想想。”徐长安也没有敷衍姑娘的意思,半晌后组织好了语言,解释道:“小姐,要了解神明,应当要将神明拆开来看。”
“拆开?”云浅偏着头,心想是要先把神明弄死再祈祷?
“首先是神,神是人的本质本源,有神故有心,有心故有思维。”
“明,则是明白透彻。”
哦,原来是这个拆开。
她误会了呀。
云浅继续听他说话。
“所以,神明的本意是指有人修炼到了很高的程度,内外如一到了彻底的境界,神直接体现在人的思维言行中。”
徐长安仔细思考之后,给了云浅一个凡人可以成为神明的概念。
用他的这个逻辑,祝平娘也好、李知白也好,都是修行到很高程度的人,她们都可以算是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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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最接近神明,甚至可以说是神明本身的存在,那当然是朝云宗主了。
云浅简单的理解后,觉得向这些人祈祷,似乎与她在徐长安的书中所了解的神明是不同的,有些奇怪:“你书中……写的不是这样的,是可以许愿的那种。”
“我知道。”徐长安摊手:“书里的神明,指的是天底下一切神灵的总称,是无所不能的……对吧。”
“嗯。”云浅点头。
无所不能说不上,要知道连姑娘都不能无所不能,她都做不到让徐长安一直喜欢她,世界上又怎么会有无所不能的神明。
但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个人更喜欢普通人明心之后的神明。”徐长安手掌落在云浅小腹上,说道:“不过小姐理解中的神明就是常规意义上的,此世间万物的创造者和统治者,这个没有什么好说的。”
许愿,自然是这种神明更受欢迎。
只是这种神明,是迷信之人所坚信之物,在他这儿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云浅要的就是这种神明,毕竟她用的是柳青萝的逻辑。
“此世间万物的创造者和统治者……”云浅念了两句,垂下眼帘。
这个她知晓,就在自己的眼前,就藏在她夫君的身上呢。
此世间万物的创造者和统治者,不就是天地至理,无常大道?
就是如今藏在徐长安身上,自认为是系统的小东西。
它就是神明啊。
意思是,自己要向它祈祷?
跪着吗。
但是若是自己在夫君面前突然的跪下,他会不高兴的吧。
云浅倒是不会对于在徐长安面前念柳青萝那些台词而觉得羞耻,只是觉得徐长安会奇怪,会觉得她生了病的。
而且,柳姑娘祈祷的时候没有让他知道,这是不添麻烦。
云浅也不想让他知道……除非他问自己。
但是神明的解释徐长安说的很清楚了。
“……?”
徐长安正想着什么呢,忽然感觉到天道点又开始莫名其妙的一个劲往上刷,他便朝下看了一眼,发现果然是距离北桑城越来越近了。
“这北桑城果然不对劲。”徐长安蹙眉,轻声道:“上次那五万天道点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如今又开始刷起来了。”
他仗着云浅听不懂,随意说着。
“怎么,是神明作祟了?”云浅问。
“小姐,你不喜欢神明吗?哪有用这种词的。”徐长安无奈。
“不知道。”云浅心想她在想下跪的事儿呢。
嗅着徐长安身上的气息,瞧着他身上那团莫名的道纹,姑娘眸子幽暗沉邃,不知道在想什么。
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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