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以往的祝桐君是一个行事不计后果的女子,可自从凰落青梧,褪尽一身冷傲,便只剩下了面前这个会以妩媚来掩饰不安的姑娘。
花月楼的存在,让她也知晓从大方向去思考问题了。
的确,如今的徐长安看起来是对她、对李知白都是很感激的、性子也温和。
可谁知道,她们这些所谓的恩情在徐长安“恢复”之后,是否只会觉得好笑,而不会再将其当做人情。
所以,她想要一个承诺。
可祝平娘又很清楚一件事,若真的是什么仙人,即使自己如今真的从他那儿得到了什么承诺,也同样只是镜花水月。
如同仙门中人是否要履行对一个凡人的承诺,这种无人监管的事情,只凭一心。
祝平娘觉得,也许不是所有人都像是自己一样遵守承诺的。
她给了小时候的温梨承诺,哪怕付出了许多,却也遵循了诺言,将她带上了暮雨峰。
而世上,温梨也真的没有让她失望。
所以,她,祝桐君……真的很有往山上捡人的本领。
就如同当年自己和阿姊被捡回合欢宗一样的。
阿白总喜欢说什么传承,不知道把人往家里捡,算不算是传承?
祝平娘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心想应该是算的。
只是,她忽然愣了一下,转过头盯着徐长安。
“长安,我记得……你说过,你是让那云姑娘捡回去的?”
“嗯。”徐长安点点头,不知祝平娘为何提起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
在徐长安懵然的眼神中,祝平娘勾着嘴角,掩面笑着:“果然……这也算是一种传承。”
“您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如今也会不安了。”祝平娘摇摇头。
天底下,强的人能给弱的人以安全感。
可如今天底下比她强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
“长安,你说,一个女子若总是没有安全感,是否……应该嫁人了?”祝平娘问。
徐长安:“……”
他听着祝平娘那不知算不算是自怜的话,很识相的没有说话。
这种话题可不是他能够插嘴的。
果然,祝平娘的下一句话就让他额前出了冷汗。
“你说,阿白会不会愿意娶一个女人?如果是我的话,她该是会觉得麻烦吧。”
“……”
徐长安此时很想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
因为这个话题,真的可以说是有些过线了。
可祝平娘完全不在意心思被他知晓,只是自顾自的说道:“长安,姐姐也知晓,以我和阿白的关系,若是真的有了这一层尘世的姻缘,说不得都算是降了级的……可有时候,看着妮子们对食结缨,便真的会艳羡。”
她此时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徐长安的存在真的不安,还时只是将不安当做幌子,想着去嫁人的事儿。
想到这里,祝平娘幽怨的瞪了徐长安一眼。
“还不是你。”
若非是他带着云浅在自己面前一直晃悠的秀恩爱,她又怎么会忽然想要与李知白做对食?
“都是你的错。”祝平娘很恼怒。
徐长安:“……”
敢说话吗?
当然不敢。
他都不知道祝平娘在说什么……好在,作为倾听者,他一直都是合格的,但是此时的徐长安也不只是听,罕见的主动开口。
“祝姐姐。”
“嗯?”
祝平娘听着徐长安这一声完全没有强迫的“姐姐”,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你要与我说什么?”祝平娘看着徐长安无比认真的眼神,忽然有些不自在,目光闪躲:“别这样瞧着我。”
她大抵就是传闻中高攻低防的角色。
徐长安轻轻叹息,随后眼神坚定。
“晚辈如今也有许多弄不明白的事儿,可……无论如何,长安该是不会让您、让先生失望的。”
徐长安一字一句的说道。
“唯独这一点,请您安心。”
他怎么会与李知白和祝平娘为敌?
徐长安知晓自己的本事,他如今认为自己身边一切诡异都是系统弄出来的,而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视系统,想来……之后这种类似的天地异象应该会越来越少吧。
而只要他不被系统“控制”,便绝对不会做对不起暮雨峰的事。
你不负我,我便不负你,就是这个意思。
“……”祝平娘看着面前少年明朗的眼神,手指轻轻捏着,半晌后才啐了一声。
“呸,说的好听,谁知道你日后恢复了记忆,还会不会是如今的性子?”
“恢复记忆?”徐长安偏着头。
他以往给祝平娘透底的时候,的确说过他很小时候失去了记忆被云姑娘捡回去的事……可那小时候的记忆,恢复了又能如何?
“不懂,不懂就算了,我懒得和你说。”祝平娘摆摆手:“随你吧,反正姐姐已经不想要你的承诺了,怎么折腾就随你开心。”
说到底,她再不安也没有作用。
因为李知白选择相信徐长安,石青君选择纵容徐长安,她只能选择照做。
更不要说……她也相信徐长安。
她只是跳出来做这个审问问的坏女人罢了,毕竟这种事情总要有人去做。
甚至。
祝桐君真的会如祝平娘这般的不安、这样的软弱吗?
祝平娘摇摇头:“只是如今我是这儿的鸨母,便该是软弱的。”
有时候,女子适当的软弱,也是一件武器。
可惜的时候,这武器对面前这个眼里只有云浅的少年不管用。
“我没有阿姊那样的本事,无法照顾到所有人,便只能做我能做的。”祝平娘托着脸,看着徐长安:“长安,你知道这个地儿叫什么吗?”
“北桑城?”
“是不系舟。”
祝平娘看着窗外的石船:““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泛若不系之舟。……这不系舟的名是我取得,你觉得如何?”
徐长安眨眨眼。
灵巧的人多劳累而聪慧的人多忧患,没有能耐的人也就没有什么追求……前辈是想说能者多劳?
不系之舟,有两重含义。
一,是自由而无所牵挂,是逍遥之意。
二,便是比喻漂泊无定,如无根浮萍。
这含义是好还是坏,全凭一念之间。
他最早听到不系舟三个字的时候,就有在思考,这不系舟究竟是取的哪一层意思。
“名自是妙的,只是长安不知晓,您是取的哪一重意。”徐长安开口。
“难道不该是好的?不该是逍遥的?”祝平娘惊诧的看着徐长安:“天底下,哪个女子会赋其晦气的意。”
徐长安看着祝平娘不说话。
祝平娘便撇撇嘴:“好啦,这个女子就是我了。”
花月楼的女子们是逍遥的吗?
怎么可能。
所以是在用不系舟三个字来提醒自己,花月楼再好,可对于这些女子一般,终归是不系之舟,终归是无根浮萍,是漂泊无定的。
“可这儿是石船。”徐长安忽然说了一句。
祝平娘闻言身子一颤,抬起头看过去,便见到少年瞧着窗外的侧脸和嘴角勾起的笑容。
“……”
徐长安忽然就明白了。
名为不系舟,是漂泊无定的,可祝平娘却偏生将其打造成了石船,深深的镶在岸边,让人安心。
祝平娘怔怔的看了徐长安一会儿,便也笑了。
“石船,所以哪怕不系上,也无法随波飘走……”祝平娘垂下眼帘:“长安,过于窥探女子的心思,可不是一个娶了亲的男子应当做的。”
“失礼了。”徐长安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
“没事,姐姐不恼你的。”祝平娘摇摇头:“我这些小心思算是被你抓的干净,实话说。这石船,是给我自己造的。”
她其实有些累了。
嗯。
累了。
名为祝桐君的不系舟,如今想要做一艘石船,安安稳稳的呆在一处,哪也不想去了。
“很没出息吧。”祝平娘伸了一个懒腰。
分明,她是距离天道之差临门一脚的女子,如今却想要一个归属……偏偏的,还被自家晚辈给撞破。
“不过,我纵然没出息,那也是对着你先生没出息……所以,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祝平娘站起身,俯下身子,以手指轻轻在徐长安的额前敲了敲。
“那么为了姐姐我以后的幸福,在阿白身边给我当细作的事儿,你可得上心。”
她笑着。
“这样一来的话,我就不在意你身边这些奇异的事儿了,怎么样?”
徐长安:“……”
啧。
差点忘了还有这一茬了。
“还有就是,这一船的妮子都是随着我的,只要我有了归属,她们自然也都有了,所以这不系舟才是石船,因为镶在岸边,来再多的妮子,也载的住。”
“……”
徐长安闻言,呆住。
前辈是什么意思?
这一整个花月楼的女子……都会是她的陪嫁?
自己这样理解,没有错吧。
徐长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脑海中闪过自家先生那娴静的性子。
他在见到李知白那封亲笔信之后,就完全不怀疑李知白和祝平娘的关系究竟有多亲密了。
自家先生……
他只是脑补了一下李知白的剑堂里被花月楼的女子们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样子,就抽了抽嘴角。
无话可说。
这样庞大的陪嫁,以后若是谁真的娶了这位祝前辈……
画面太美。
“你想什么失礼的事儿呢?”祝平娘眯着眼睛,笑盈盈的看着徐长安。
“没什么。”徐长安干咳一声。
“哼,懒得理你。”祝平娘撇撇嘴,随后轻轻叹息:“长安,其实陆丫头说的没错,姐姐我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
阿白是温良的女子。
所以,祝桐君一个人的分量不够,便想拖着尘世里这些苦难的女子一同,想着若是自己也有了良善的性子,阿白会多看自己一眼的吧。
最初的时候,她兴许真的是抱有这样的目的才进入花月楼的。
当然,那是最早的事情。
“长安,我有一件事儿想要问你。”
“?”
徐长安看着祝平娘忽然一幅虚心求教的样子,懵了一下,这才点头:“您说。”
“你当初和云妹妹在一起之前……就是还做管家的时候,该是有想过,若是与她结为夫妻该有多好……是吧。”祝平娘问。
“……有……有。”徐长安听着这个问题,不甚自在,可还是承认了。
“那……当那一天真的来了,你难道就没有一丁点胆怯、没有一丁点退缩吗?”祝平娘情绪复杂。
如同她想要嫁给李知白一样的。
愿望是愿望,但是如果李知白真的同意了,那么纠结的人只会是她。
这种心思说不上是叶公好龙,如同祝平娘,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分明阿白答应了是一件好事,是她梦寐以求的。
“胆怯?”徐长安摇头,深深看了一眼祝平娘,心想果然。
这个前辈厉害归厉害,可对于男女那点心思,有些……纯洁?
害怕?
开什么玩笑。
他当时就差将云姑娘给囫囵吃进肚子了,哪里会有害怕?
硬要说,也只有做了姑娘的夫君后,第二天起床被她抱着,内心会有破坏了珍宝纯洁的罪恶感。
害怕,一丁点都没有好吧。
所以……
作为旁观者,徐长安隐隐察觉到,兴许这位祝前辈……并非是如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想要和李知白成为对食。
至少那感情,与男女之间还是不一样的。
可惜,他不知女子之间的感情是什么样的,说不定……女子对食就是会害怕的呢?
不过,徐长安觉得,他能从另一个方面理解祝平娘的心思。
平生沧海意,此去怯为鱼。
一直向往大海,领会到大海这么险恶,反而怕混迹其中了。
比如,他一直想要云姑娘可以不要满眼都是他,可以看看更加广阔的世界,有更加值得她追求的东西。
但是若是那一天真的来了——
他也会害怕的吧。
“嗯?”
徐长安忽然愣住了,再看着面前凝眉的女人。
不系舟,不系舟。
不系。
原来是这样啊。
是他误会了。
如同他不想拴着云姑娘。
前辈也害怕将先生以姻缘系在她的身边。
这便是女子之间的情爱、或者说恩爱吗?
一直发狗粮的徐长安,在不经意间,被祝平娘和李知白秀了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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