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吉利很慌。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会在琴酒说让波本来接他时就拒绝!
波本说完后那句话后就定定地看着他。那种自下而上的目光,把他战战兢兢的模样尽收眼底,脸上没有什么对他懦弱的不满。
……但这让习惯被各种代号成员嫌弃的戴吉利更慌了。
不过他很快想到琴酒的话,渐渐镇定下来。
在电话里,琴酒提醒他如果实在害怕,可以把安格斯特拉设为紧急联系人,提前写好一封有偿救援的邮件,有个万一立刻向他一键发送。
虽然琴酒语气讽刺,可戴吉利发现这事可行性其实很高,就真的这么准备了。
想到口袋里的手机和邮件,戴吉利松开把手,进入包厢。门在他身后咔地一声自动合上。
这个包厢面积不大,两张面对面摆放的沙发就占据大半地方,戴吉利坐到波本的对面,然后低头朝中间的的矮桌上看去。
桌上放着好几瓶酒,嵌在墙壁里的装饰灯散发幽幽蓝光,让他看清了其。
——Pernod(潘诺)。
戴吉利一愣,猛地抬头去看波本。
波本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对面戴吉利看他的眼神,他拿起其中一瓶打开瓶盖,一种淡淡的、稍微有些甜腻的草药气息飘了出来。
他拿过两个酒杯,各在里面倒了一半。
“据说这是在法国很受欢迎的一种茴香酒,只可惜我过去去法国时,并没有品尝过。”
杯子底部的冰块随着酒液增多,慢慢从底部漂浮上来,浅青色的潘诺酒变为了乳白色。
“戴吉利先生,长期待在法国的你应该很了解这种酒吧……有没有兴趣,和我探讨一下?”
“…………”
戴吉利很清楚,波本指的绝对不是面前的这些潘诺酒。
金发混血男人的语气温和,态度彬彬有礼,唯一完好的眼睛笑得弯起,甚至主动把酒杯推到了他面前。
看着这乳白色的酒液,戴吉利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指甲掐入手心。
“那个男人……”
……
戴吉利很讨厌潘诺。
他是组织二代成员,凭着这层关系,他在进入巴黎训练场后,即使没有代号也能内称王称霸,随意欺压一些看不顺眼的人。
潘诺,就是被他欺压的人之一。
凭心而论,潘诺从没招惹过他,他总是一言不发默默站在一边,可他就是看他不顺眼。
那是一种嫉妒。每次看到那些对他爱理不理、甚至会做出眯眯眼手势嘲讽他的女人,因为潘诺长得一张英俊的脸就主动上前去搭讪表白,这种妒火就会升起。
他故意挤兑他,让他和很难相处的刺头一起去执行任务,把吃力不讨好的脏活累活推给他,让他无法在组织里出头露脸。
可惜这种日子没持续多久就被打破了。
远在日本的二把手朗姆突然下达命令,他让潘诺直接进行代号考核,在他通过后,让他去美国接一个未成年成员,从此以后两人成为搭档在法国行动。
那个未成年成员,就是安格斯特拉。
戴吉利的父亲关照过他,这些未成年就能得到代号的成员在组织里地位特殊,他们往往是在某一领域拥有极高天赋,是深得BOSS看着的珍贵人才。
待在他们身边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都容易被BOSS注意到。而BOSS的关注,是在这个组织往上爬的最快捷径。
戴吉利非常不满为什么默不作声的潘诺会被选上,在见到安格斯特拉后,他知道了答案。
——因为安格斯特拉是颜狗。
对未成年成员这种任性但又不过分的要求,二把手朗姆给予包容。急性子的他耐着性子看过法国地区成员的照片,还询问了审美能力更强的库拉索的意见,最后挑中了潘诺。
……结果这一选,选中了一个卧底。
在潘诺被杀后,安格斯特拉可以不管不顾发疯。他再疯,都有朗姆、亲自过来的琴酒以及站在幕后的BOSS给他兜着,其他成员却没那个资格。
于是戴吉利鸽掉几位甲方爸爸,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地狱加班。
朗姆对自己千挑万选出一个卧底给安格斯特拉非常生气,他彻查了潘诺的身份。卧底和叛徒没有隐私可言,地位不高的戴吉利也有资格去看那些资料。
那家伙是一个污点特工。
他不是正规大学出来后进入的DGSE,他是被DGSE招安改造的少年犯。
他犯下的罪是弑亲。
——他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潘诺生活在鱼龙混杂的巴黎10区,从记事起就在黑帮的阴影下,当地警方对当地居民饱受黑帮骚扰睁一眼闭一眼,从没理会他们的痛苦冤屈。
他父亲是游手好闲只有脸能看的赌鬼,母亲是一个日本女人,他还有个小他十岁的弟弟。
戴吉利看过那张他们一家四口的照片,继承了亚裔母亲黑发的小男孩站在哥哥身边,有点卷的黑毛贴在圆滚滚的脸上,年幼的他伸手拉住哥哥衣服的下摆。
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的手臂与腿上,有明显的淤青和掐痕。
这是他们唯一的全家福。
不久以后,他父亲因为欠下赌债,向进行人口买卖的黑帮抵押了自己年幼的小儿子,而他的母亲没有阻拦。
伤心欲绝的只有赶回家后发现弟弟不在的哥哥。长期以来的压抑和痛苦,也在那一天,彻底爆发了。
那时潘诺刚满十四岁。
和安格斯特拉杀死他时相同的年龄。
杀死父母后他开始流亡,直到十八岁,他才被抓住。
弑亲不管在哪里都是严重的罪行,再加上逃到成年才被抓住,潘诺被判20年监禁。
但是在坐牢期间,潘诺被DGSE的长官哈莱姆·马丹挑中,他看中了他四年逃亡里表现的出色侦查与反侦察能力。
他被暗中放出,接受训练成为一名污点特工。
因为坐过牢的经历,他在DGSE里饱受冷眼。
……
听着戴吉利娓娓道来,波本脸上的笑消失得一干二净。
“然后他来组织当卧底了?”他面无表情问道。
“不,在那之前他……”
为了追查弟弟的下落,潘诺曾经想潜入10区那个黑帮卧底,去调看贩卖记录。如果得到那份档案,他说不定能救出更多和他弟弟一样被拐卖的儿童。
但是哈莱姆·马丹不同意。
“……他眼里帮他一把的上司,就是那个黑帮在法国横行多年没有被根除的最大保护伞。”
戴吉利几杯酒下肚后就没那么害怕了,他越说越上头。
“因为担心潘诺一意孤行会害他暴露,于是他把他扔到和黑帮有过摩擦的组织来当卧底……他的上司根本不想铲除组织,只想铲除威胁,顺便向上面捞经费罢了……那家伙以为自己是为正义献身,到头来只是一颗弃子!”
这是去年哈莱姆·马丹死后,组织抓住他的情妇问出的情报。
“这是不是很讽刺?感恩的上司其实想要杀死他,他想要卖掉的安格斯特拉,在他死后的半年,一夜之间清理掉了那个盘踞多年的黑帮!”
他说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
这是一个晴天,车外阳光正好。
即将从大学毕业的境白夜坐在后排,悄悄打量身边金发混血、代号为潘诺的男人。他和琴酒在一个小时前,从机场接到了他。
阳光下,那头金发就像黄金一样散发出迷人的光辉,这漂亮的颜色晃得境白夜心旷神怡,即使知道长久盯着人看不礼貌,仍然忍不住往他身上看。
潘诺终于被他看烦了,他侧过脸问道:“是我的脸上黏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境白夜连连摇头,“我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好看。”
对潘诺,性格方面暂时没完全看清,至少脸他是越看越满意。为了报答急性子的朗姆肯好好为他挑人的恩情,他以后一定会好好执行他给的任务。
潘诺看着他,表情完全没有贝尔摩德、雪莉被夸奖相貌时会有的那种喜悦。
他沉默了几秒,接着生硬地转移话题。
“……我的任务是什么?”
“晚上去这个小鬼家处理掉那个女人,把她伪装成自杀的样子——做得小心点,FBI最近盯上了他家。”开车的琴酒通过后视镜扫了潘诺一眼。
任务期间死亡的卧底,他们背后的机构很难来给他们收尸,被境白夜误杀的养母男朋友就是如此。
他明面上的身份只是普通公司职员,所以FBI无法直接介入这个案子,以免打草惊蛇。他们交给当地警方处理,同时待在暗处悄悄监视着。
“等案件结束,用组织给你安排的亲戚身份去接手法他法律上的监护权,带他前往巴黎。”
“以后你们两个就是一起行动的搭档。”
潘诺微微点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但是境白夜感到,他好像很快地扫了他一眼。
保时捷在某个街口停下,境白夜提前下车,黑色的老爷车没有停留太久直接开走,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境白夜对着保时捷开走的方向,心里有些失落。
虽然他们在机场里交换过代号,可也只是交换了代号——潘诺连名字都没说。
……要是能知道他的本名就好了。
即使身在组织,在任务里根本不能用原来的名字去称呼对方,他也想知道一下。
……
夜晚,因为养母心情不佳没做晚饭、只能饿着肚子上床的境白夜,听到窗户被轻轻敲了敲。
他睁开眼从床上坐起,一扭头就看到潘诺站在窗户外面。
白天蓝天清朗,夜晚月色温柔,白天身穿常服的潘诺此时一身黑衣,表情无比严肃。那头耀眼的金发被镀上一层银辉,这是不同于阳光下的美丽。
境白夜蹦下床,跑过去给他开窗。
他卧室在二楼,潘诺轻巧地从屋檐上翻进来,落地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一进来,就反手关上窗户,闪到从屋外朝里看绝对看不到的位置,一脸警惕地打量着屋内。
境白夜回床边去穿拖鞋,顺便把刚才不小心震落下去的动物抱枕重新放回枕边。他一回头,见潘诺这幅样子,以为他是在观察环境。
“这里没有摄像头或窃听器,你可以立刻动手。”他提醒道。
“…………”
潘诺的动作停住了。
他站在没有光的角落里,缓缓扭过头,隔着一片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看向站在另一边黑暗里的境白夜。
“她就在楼下的卧室。”
境白夜朝他走去,站在他面前,继续补充:“她只接受过一点枪支训练,没有任何格斗技巧,杀死她并不困难。”
“……你在说你的母亲?”
潘诺很轻地问,那双碧蓝的眼睛注视着境白夜。
境白夜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在对视中他伸出手,抓住潘诺外套的衣摆晃了晃——每次他这么做,贝尔摩德就会拿他没辙。潘诺和贝尔摩德一样是金发,说不定也有用。
“我没有爸爸妈妈,她只是我的养母。”他语气轻快,“潘诺,以后我就是你的搭档了,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
潘诺低下头,注视着那只抓住他衣摆的手。
刚才境白夜听不懂他的语气,现在境白夜看不懂他的眼神。
许久以后,潘诺收回目光,他抬起手很轻地揉了揉境白夜的黑发,语气非常温和。
“……下次吧。”他说。
“下次,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诉你。”
……
境白夜从梦中惊醒了。
【宿主……?】系统的声音从脑海中响起。
【没事,我只是……梦到了一点过去的事情。】
境白夜打开手机看时间,发现已经很晚了,但打开地图查看周围的人员分布,他发现波本还没有回来。
月光从不远处的窗户落下,他对着那片满地银辉,忽然从床上起身。
他走到书架前,取下那个老旧的小王子相框,小心拆开背后,将那张反过来放的照片拿出。
这是他刚去法国不久,去景点打卡旅游时拍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和潘诺一起站在埃菲尔铁塔前,他的手里抓着潘诺的上衣下摆。他笑得很开心,潘诺脸上也是一抹很浅淡的笑容。
相框和照片是库拉索从法国寄来的,她说这是清理潘诺的杜宾侦探事务所时找到的东西……原本也该一起清理掉,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被留下来。
——“下次,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诉你。”
境白夜摸了摸照片,将它小心原样塞回去,重新放回书架上。
“……骗子。”他小声嘀咕着。
直到他死,他都不知道他的本名是什么。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