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龙颜大怒,蓉哥儿以前是从来没瞧过。
今儿是真真见着了,只听显德皇帝在那斥责:
“乱跑门路,交结他人,只能拖累自己,瞎费心思力气买祸受;主意要拿定,安分守己,不要乱来,否则坏朕名声,就是忠顺亲王也救不了你。”
蓉哥儿努力挤了挤眼睛,想要挤出几滴眼泪来。垂头眨眼许久,才算是眨出点点泪水。
他趁着眼泪下滑,仰头悲切道:“臣子胆小,夙无父爷教指,茫然失礼非臣子愿。奈何平安州大人托口陈年旧事,臣子只能扫家点出银子急还户部。有望圣恩,只求从轻发落。”
贾蓉话音才落,显德皇帝反而笑了。
是被气笑的。
原来这日一早,贾蓉不等散朝便从家库里拖出两万两现银停在大燕门。既无其他官员陪同,只着朝服跪大燕门前请罪入宫。
这一下可吓坏了百官,一个个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显德皇帝更是被这奇葩行径给惹恼了,只差人将这混账抓进南书房里,于是才有了方才的对话。
显德怒笑道:“你既还银只管送往户部,拦挡宫门是何居心?”
这里当然是有原因的,大燕门连通皇宫与六部、宗人府、督察院等衙门的地方。将几箱现银摆在大燕门外,便是要让大伙知晓自己还银请罪的事儿。
无非做出样子给所有人知晓,如今贾家的胆小怕事还听话。
蓉哥儿无辜道:“臣子只想着先入宫请罪,只待陛下示下,便直接将银子送往东廊。”
“你有何罪?”显德气道。
贾蓉悲声将平安州节度使裹挟贾家一事说了,边说边哭,喊着自己对不起大燕,治家不力有负陛下与十三爷栽培。“微臣对不起陛下啊,臣有负天恩,臣有罪。”
听着这混账避重就轻的说了一通有的没的,最善隐忍的显德此刻竟也嘴角暗跳。哼道:“此事自有监察清查。”
太上皇势力日渐消弭,显德皇帝可谓是大权在握,曾经的人事也在计算追责中。
显德道:“还跪着做甚?起来说话。上月南方大雨,你开河有功,朕欲调你进太和门当值。念十三不在京里,水利营田府又需你打理,也该先任你为宗亲王府一等侍卫。如今你既自诉有罪,便等查清后在论功过。”
贾蓉傻了。
什么意思?
本来计划给我升官的?现在不升了?
蓉哥儿瞧着皇帝嘴脸依旧威严,他一时不知该答什么是好。
皇帝恰时却在细看他的神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思,哪怕身处极位,也依旧不能随心所欲。管自己难,管他人更难,操控天下更是难上加难。
尽管显德也不确定贾家并贾蓉的真实想法,拦挡宫门的做派也恶劣了些,不过他也并没有真的大怒。
至少今天贾蓉的行为表现了一些东西,皇权之剑即将完全脱离太上皇手心。
贾蓉表态了,亦代表昔日八公也就表态了。
所以显德这会看贾蓉时的状态是,脸色虽恼,心里却满意。
见贾蓉还继续呆着,显德没好气道:“平安州一事将由督察院御史林如海清查。”
蓉哥儿突然回神,忙喊:“皇上圣明。”
这小子……
贾家真是得运。承受仙人指点的人,到底还藏着掖着多少可供皇家使用的东西。
显德哼道:“十三离京时命你著农书,勿要在这丢人现眼偷懒耍滑,赶紧滚回去。”
“……”
贾蓉转宫墙长廊,出了太和门才长舒一口气。又过午门、端门、天安门,望天安门外一宽敞长廊,对面便是大燕门。
平安州的雷这会自爆,以后在情况更复杂时,也不会成为别人迫害贾家的把柄。
想通这里,行走在天安门在长廊的贾蓉脚步也轻盈起来。
穿了大燕门,蓉哥儿便吆着人运两万两银子送往长廊东面的六部街户部衙门里。
如此一趟,贾蓉再回宁国府时已是后晌。
先见了贾赦、贾政、贾琏等一同说了此事,素来见贾蓉不惯的贾赦听后神色竟也和善可亲。
“到底有贩官鬻爵之嫌,当今命如海清查,岂不会连累他名声?”贾政叹气道。
“林家姑太爷自有分寸,况且……”贾蓉停顿一下,扫了几人一眼款款道:“平安州节度使若是聪明,这时机只能承下勒索的名声,其它……也只会轻化处理。”
“这……”
“皇帝不会在这个时候作大案。”
说到底,显德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太上皇争权。所有改制举措,一方面是争取宗亲并培养新官,一方面是打击太上皇的旧臣。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也就是这个道理。先坏上一任定的制度规矩,再革上一任的提拔人马亲信,提拔能完全听命自己的下属,做完这些才能真正执掌所有。
几人议完天色渐晚,贾蓉回府正在可卿房里吃食,恰时有丫鬟打丛绿堂来呼召。
房里秦可卿并宝珠、雀儿皆露异色,几双眼睛全往蓉大爷身上落。
蓉大爷轻咳声道:“想来郡王妃是听了我在皇城的作为,召我过去问话了。”
可卿僵脸笑着。“天色晚了,大爷急些过去罢,莫让娘娘等久了。”
蓉哥儿随意扒了几口,放下筷子笑道:“时儿不早,我先过去回了话便回来。”
“娘娘问话,让雀儿换了衣裳在去罢!”
“是该正式些,我去换衣裳。”蓉大爷瞧着可卿面上稍有愠色,想来是近来冷落了自己的大奶奶。凑嘴过去小声道:“可儿让菱儿过来备上温水,等我回来的咱们细聊。”
秦可卿脸色的一红,哪里不知道大爷打着什么主意。虽然大爷房里的姨娘们都一般亲近,偏憨香菱越发出挑,模样随着年纪与蓉大奶奶样子越来越像。
若是香菱换上蓉大奶奶的衣裳再精心装扮一番,只怕外人远远瞧着也难分辨得出来。大爷特意要香菱过来伺候,还不是打着那不可告人的邪心目的。
奈何蓉大奶奶的性子素来不知如何拒绝蓉大爷,只好低头应下。细声道:“大爷早些回来,我……们在房里等着。”
蓉大爷呵呵乐着,拉着蓉大奶奶手过来,一吻印在蓉大奶奶吹弹可破的脸上。
“我去去就回。”
“哼……”蓉大奶奶轻哼着,瞧大爷出了房间。再见房里姨娘、丫鬟们都瞧着自己,可卿摆出蓉大奶奶的威严,款声道:“还瞧什么?请东边院子的菱儿过来,把厢房里的木桶也搬进房来。”
宝珠眼珠儿一转,笑道:“丫鬟们先请菱儿妹妹去,我和瑞珠留在房里伺候奶奶。”
雀儿猛然抬头,死死盯着宝珠。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逼出一句话:“大爷习惯了雀儿伺候,两位姐姐明儿还得在家里管事,不可劳累。”
宝珠虽是姨娘,在雀儿面前却不敢托大,更何况当着蓉大奶奶的面。只好温声细语道:“辛苦雀儿妹妹了。”
秦可卿听着几个姑娘在一旁唧唧喳喳,不由蹙眉道:“宝珠、瑞珠今儿先回罢。”
宁国府里几人还论着这些琐事,贾蓉已经趟着夜色过了仪门来到会芳园中。前面由两个小丫鬟提着灯,蓉大爷顺着溪边小径一路向西。
踏上行廊,早有丫鬟在那里等候。
“小蓉大爷来了,娘娘正在书房等您。”
贾蓉吩咐掌灯的丫鬟在行廊外提灯候着,自己则跟北静郡王妃身边的丫鬟入了丛绿堂。
怎么会是在这里?
蓉大爷随着丫鬟打丛绿堂裙楼下穿来,停在前面院子,瞧着丫鬟领路的方向不由露出异色。
“小蓉大爷?”
“无事,继续领路罢。”蓉哥儿尴尬笑道。
果真,丫鬟进了裙楼拐进旁边书房。
真是那间书房,是蓉哥儿与珠大奶奶听蛙鸣的书房。不是说暂时关了吗?怎么北静郡王妃会在这间房里。
贾蓉进去,只见着书房一隅那熟悉的长案边坐着个美艳端庄的女子。女人满头琳琅彩饰,各色宝石珠玉在烛火下折射出五彩亮光。
她手里捧着书本,手儿轻轻翻动。奇怪的是任由她什么动作,女人头上佩着的簪钗环坠竟一动不动。
看惯了动态的美人,再瞧着这静态端庄的人儿,贾蓉也难免出神。
美如画中人,更胜画中人。
蓉哥儿轻声招呼,只见对方缓缓抬头,那头上配饰竟还是不晃。
北静郡王妃款款放下手中的手册,由旁边女侍扶起,轻笑道:“蓉哥儿来了。”
贾蓉回问道:“娘娘在此住得可习惯?”
“如此地方恰如江南,哪有不适的。你家媳妇与凤姐儿等人也亲络招呼,反比在郡王府里还自在。”甄二姑娘幽幽说着,又觉失言,急改口道:“听府里人说起,今儿一早蓉哥儿点了两万两银子送去户部,还亲自入宫请罪?”
“确有此事。”贾蓉回道。
甄二姑娘道:“趁这会还上一些银子也好。蓉哥儿怎么还面圣请罪去了?可是遇上了难事?”
贾蓉只管将贾家与平安州节度使的事说了,笑道:“涉不到其他人,只等林家姑太爷前去查清底细,家里倒也算避了一桩祸事。”
甄二姑娘思忖片刻,款款道:“倒是巧得紧,这会作这么档子事情,不论宫里和百官也没心思盯宁荣两府了。要是平安州再出一档乱事浑了水,才算真的好。”
贾蓉稍愣,细细琢磨一下,顿时懂了北静郡王妃的意思。他原只想着显德皇帝命林如海去平安州是表明了皇帝不再追究贾家,却没想到以防万一。
如今听这么一语,顿时通了。
北静郡王妃自顾说着:“可惜平安州地界没咱们几家的人,即便有,用了也露馅。但愿皇帝永不追究,可……”
蓉哥儿见她摇头,那左右粉嫩耳垂上挂着宝石坠子终于摇动起来。恍惚间,竟像是看着李纨站那里摇头。
心底自骂一声。
北静郡王妃可不像李纨,她不仅样子和探春相似,连秉性聪明也类同。
蓉哥儿倒是想到了浑平安州的人选,只是不好与北静郡王妃说。反问道:“娘娘呼召,可是为此事?”
甄二姑娘轻轻摆一下脑袋,摆动之轻竟让摇动的耳坠归于静止。她缓缓道:“听闻江浙总督孙鹤亭曾来过。”
贾蓉狐疑朝她眉目细看去,只见她眼中略有悲意。也不禁感慨,想来她也预感到甄家失势在即了。缓气道:“是曾来过,为了海塘事宜。”
“宫里老太妃身子越来越差,太上皇近来也欠安。偏这时郡王不在京中,王家舅爷也巡边未归……”北静郡王妃细语间顿了顿,又道:“该请蓉哥儿将来多在神京照顾甄家。”
“这?”
贾蓉震惊地看着甄二姑娘,她竟然现在就已经想到了甄家被抄的可能。可又为什么只是请求照顾,而不是相救了?
甄二姑娘似乎能听到蓉哥儿的心声,幽幽道:“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老太妃薨陨日,甄家受难时。郡王府虽有心相扶,然而因抵户部欠银郡王府已成了空架子。”
钱是王八蛋,有时候屁用没用,却常常决定生死存亡。
这些年来贾蓉也了解不少大燕皇家的行事风格,像甄家这样的如果真被抄家了,也许等上一些年后还有复用可能。可是没钱在神京生活,只怕早早病死饿死等不到复用之日。
“娘娘怎么不与老太太去说?”
“宁荣二府里,论见识眼界该数蓉哥儿最广。其他老爷、哥儿、太太、奶奶、姑娘等,数来数去也就政叔家里的三妹妹有才。”
探春的聪敏,贾蓉自然知的。不过听郡王妃如此夸耀,却也不太信,只当她瞧得探春样貌气派相似才心生好感高看两眼。
不过,当下蓉哥儿却觉这甄二姑娘比其他更敏。以往还只当她是受了北静王冷落的怨妇,真是错看了。
正思忖间,郡王妃突向蓉哥儿行礼来。
蓉哥儿道:“娘娘使不得……”
甄二姑娘唉声道:“甄家兄弟姊妹打小没受过什么苦,真到了那天……”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