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挂满云雾的天边的只剩下一抹残红。
“佐佐佐奴哇哦?(吃饭了没有)”一身泥浆的张孟平拉着小查喳,走在一个彝族村子里,非常自然地跟老乡们打招呼。
“阿~佐,佐爪喂!阿缩喂?(没有吃,来我家一起吃了嘛,你身边的谁?)”一个身子弯的厉害的老奶奶笑眯眯地问道。
“罗拜作!(这是我家的客人)”小查喳一脸骄傲地叫到,出小手把三人护在后面,一副生怕人被抢走的样子。
(注:由于由于彝族分支太多,习俗、服饰、语言也各不相同,作者未能学会昭通地区的彝语,因此本书中的发音是用云南红河弥勒部分地区的彝语来顶替的,见谅。)
完全听不彝语的小丫头一脸好奇地看着这一幕,轻轻拉了拉杨铸的衣角,小声问道:“杨铸,他们在说什么?”
杨铸耸耸肩:“我也听不懂。”
事实上他倒是勉强能听懂一些,但一来他拢共就会那么几句,二来要是说自己会那么一两句彝语的话,委实不太容易解释。
小丫头哦了一声,然后弱弱地问道:“咱们遇上好几拨老乡了,感觉全都是在说彝语,难道这边都不说普通话么?”
张孟平闻言,笑着回答道:“这边的民族寨子别说普通话了,就连汉话(汉语方言)会说的都不多。”
说完,想了想,轻轻一巴掌拍在小查喳的脑袋上:“当然,这些小孩子除外,他们或多或少都上过几年学,学校里的老师就算普通话走音的厉害,但至少也是用汉话在教学的。”
小丫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难以接受华夏境内还有人不会说普通话这个事实。
张孟平耸耸肩:“滇南这边山区多,交通又不便利,一座座大山把这些老乡们与外界切割的厉害,大部分老乡一辈子都只会在方圆三十公里内活动,一辈子打交道的人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百个;因此别说普通话了,连那些汉话都是因为要去乡街上卖东西才特意去学的。”
小丫头惊了,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道:“那、那他们平时都不看电视的么?”
小丫头是个狂热的电视剧爱好者,在她的想象中,哪怕像她们家原本那么穷的人家都有一台黑白电视,这边再怎么也不至于比她们家差;而电视节目里说的都是普通话,那么多年下来,怎么也会跟着学会了吧?
张孟平诧异地看着她,很有些愤青灵魂附体的模样,但旋即又压了下来:“电视?这边连电灯都舍不得用,你觉得他们会看电视?”
“再说了,一台电视怎么也得千把块钱,一个卫星锅也是好几十上百;”
“对于五十块就能愁掉他们一半头发的老乡们来说,有几个人会奢侈到这个程度?”
小丫头顿时默然,她一路只感受到了滇南这边的风景优美,更是听杨铸说这边每家每户都有动则几十亩的山田,因此想当然地以为这里的老乡们生活水平要远远超过齐鲁——要知道,她们家拢共也才2亩7分田呢,就这,已经算是村里的中等水平了。
看到小丫头因为说错话而有些愧疚的表情,张孟平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人家是过来度蜜月的,又不是下乡来检查工作的领导,再加上是第一次来,不了解情况也正常,自己嘴那么臭干嘛!?
于是赶紧岔开话题:“哈哈,说起这事来,我想起个笑话。”
杨铸诧异地看了看这货,自己两辈子认识这位兄弟好几十年了,怎么不知道这货竟然会讲笑话?
张孟平咧了咧嘴:“我一个大学同学,考上了滇南曲靖地区的扶贫办,被分配到了陆良县一个叫大莫古的地方;”
“他们那的交通条件要比我们这好的多,虽然依旧经济不发达,但老乡们吃饭没什么问题;”
“于是领导便在他们的考核内容上加了一条,让他们配合教育局的工作人员,加快该地区普通话的推进进程;”
“于是第二年,也就是今年,他们领导下乡视察的时候,为此专门跑到了几家农户家里去,想要看看普通话的推行结果;”
“结果噼里啪啦一顿聊,那些老乡们说的话,我同学的领导愣是没听懂,全靠表情和手势盲猜了一下午;”
“嘿嘿,后来你们猜那位领导回来后怎么跟我同学说的?”
看着一脸贼笑的萝卜同学,小丫头想了想:“责怪你同学工作开展不得力,老乡们还是不会说普通话?”
张孟平坏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在领导视察之前,我同学就跟那些老乡打招呼了,他们说的全是普通话。”
小丫头皱着小脸想了一会后一拍手:“是了,肯定是那些老乡们的口音重,你同学的领导听不懂。”
张孟平大大地翘起了一个拇指:“弟妹果然聪明!”
“其实大莫古那边由于非常靠近陆良县城,那么多年来老乡们已经逐渐习惯用汉话沟通了;”
“只不过那边的口音非常重,许多方言发音和用词更是与书面用语完全不一样,因此一下子说起普通话来,发音极为怪异不说,内容也让人宛如听天书。”
“所以那位领导回来后只有一句感慨——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咱们陆良人说普通话。”
杨铸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事实上,滇南这边一度很流行这句话,并且用区域的形式划分出了普通话的亚概念,比如……
弥勒人总会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弥勒人说普通话;并且非常自豪地自称自己说的是弥勒普通话;
曲靖人总会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曲靖人说普通话,并且一脸自得地宣称自己说的是囚劲(曲靖)普通话;
而春城这边就更离谱了,除了有同样的描述外,还一度为究竟是“官渡区普通话”更能代表春城还是“马改(马街)普通话”更能代表春城,争吵了十余年……
这种自我调侃的区域流行文化,其实全国各省随处可见,不过当下貌似只有滇南非常流行,由此可以看得出,滇南人其实骨子里带着一种乐观心态。
不过杨铸和小丫头也明白了萝卜的言下之意——语言这种事一味强求未必有效,等到经济和文化发展起来,与外界的沟通多了,自然而然就能把那层障碍消磨掉。
看见两人所有所思的样子,萝卜同学玩心大起,冲口来了句:“既然来我们囚劲大木古了,就一定要好长一哈我们的油炸大洋艺;走,带你去肿脖子克!”
小丫头听着那语腔怪异的发音,笑的肚子都抽抽:“萝卜哥,你说的是什么啊,为什么有一半内容我都没听懂?”
张孟平嘻嘻一笑:“这是我同学跟我模仿的陆良普通话,翻译过来就是【既然来我们曲靖大莫古了,就一定要尝一下我们的油炸大洋芋,走,带你吃饭去】!”
小丫头第一次听到这种完全不在她认知体系内的方言,顿时兴趣来了:“萝卜哥,【肿脖子】是吃饭的意思?那还有没有其它有意思的方言?”
张孟平愈加得意:“必须有啊!据说滇南方言还传承着部分古汉语的发音呢,听好了……”
“【板扎】……就是好、厉害的意思;”
“【股死】……就是坚持、料定的意思;”
“【曹耐】……就是恶心、龌龊的意思;”
“【日浓】……就是没出息的意思;”
“【太勺(shuo)了】……就是太疯了的意思。”
“【扎精】……就是小气、作的意思。”
听着记忆力那些很有熟悉的滇南方言,看着小丫头兴趣盎然地学着这些词汇,
杨铸有些无语地看着越教越歪的自家兄弟;
大哥,虽然我知道学习地方语言一般都是从脏话开始,但您老人家能不能先教点正经的词啊?
………………
两个小时后。
咳、咳、咳!
脸上跟花猫似的杨铸端着一大盆汤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同样狼狈的张孟平。
正靠着手势与小查喳奶奶天一句地一句沟通的小丫头见状,噗嗤噗嗤地笑了起来。
张孟平见状,没好气轻轻踹了杨铸屁股一脚:“亏你白长了二十多年,连烧个柴火都不会,弄的厨房里全是烟,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战场!”
杨铸翻了个白眼:“也没见你能耐能大到哪里去啊,要不是小查喳跑进来帮忙,咱们今晚上就要喝粥了!”
张孟平不服气地哼哼一声:“那是因为我是第一次用大锅灶,谁知道用大锅灶来煮饭是需要燎米(用沸水把米煮上一段时间)后,再盛出来用蒸子蒸啊!”
小查喳撇撇嘴:“张干部、杨叔叔,你俩大哥就别说二哥了,我都说了我来做饭,你们非要抢着干!”
“到最后,还不是得我来!?”
“就你们俩这菜到家的水平……我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长这么大的;没被饿死正是奇迹!”小查喳摇头晃脑的一脸叹息,充满鄙夷的脸上,一双眼睛里全是得意。
被这小鬼一通嘲讽,张孟平没好气地给他后脑勺甩了一个巴掌:“哪那么多废话,赶紧去舀饭!”
而杨铸则是笑眯眯地看着小查喳宛如得胜将军似地冲到厨房里抱着一大堆土碗出来,一边舀饭,一边示威似的朝着张孟平扬起了下巴。
他和张孟平自然不会告诉这个很有些为自己动手自豪的小屁孩,在城里,人们没有大锅灶、不需要劈柴、不需要懂得引火和控火、不需要懂得燎米、也完全不需要学会在硕大的锅里,确保所有蔬菜都均匀粘裹上那只有小指母大小猪油的翻炒技巧——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城里人家家户户都有电饭锅和煤气灶都能轻轻松松一键解决。
不分场合对象的炫耀只能让你显得轻浮与无知,对于一个山区里孩子来说,炫耀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只能让他感受到世界对他深深的恶意。
“话说,巧巧不是说家里又养了好几只鸡,邀请咱们去她家吃,为毛你死活不去?”看着眼前那盆由乳腐、土豆片、番茄煮成的“酸辣土豆汤”,杨铸一脸调侃地看着萝卜同学。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