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隐士江南又逢春第一百三十二章女大不由娘风轻轻卷起竹林上的雪,越过撩起的帘子,送入屋内。
小火炉边,谢道韫嘴角含笑,脸色微红,看着那个站在门口的身影。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这可不就是在说自己么,与其他人不同,谢道韫自小爱竹,院儿里种植,也仅仅是片小小的竹林。
只是——
锦带束风绒,唯心所念温。
不要脸的,我才没心心念念!
然而,听着这首诗,却总觉得心里暖暖的。
阮容坐在案几一侧,瞧了瞧女儿神色,颇为无奈,转而,又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门口的家伙。
才思敏捷,想来确实不假了,自己今日见他,他想到丈夫会和自己说起那首诗,自然也会想到自己会发问,而昨夜降雪,以此为题,他想到也不奇怪。
可是,这首诗所作,分明就是在说一位女子夜雪后晨起,再加上女儿这片竹林,心思精巧,可见一斑。
本来吧,也算是好事一件了,既然门当户对,女儿又喜欢,对方也算是文采不错了,可是一想到自己最好的闺女,就这么便宜了他,实在是心情好不起来。
“作完了?”
“作完了。”
“那还不过来,杵在那里干嘛?当门柱子?雪气这么冷,撩起帘子做什么?”
王凝之被这一串问话打击得来不及反应,只好赶紧把帘子放下,退了回来,尴尬地挠挠头。
倒不是自己在那里借着一首诗来装高雅,主要是在抓紧时间琢磨怎么应对这位谢府的女主人。
“王二哥,坐吧。”
见到王凝之傻乎乎地站在面前,谢道韫红着脸,轻声说道。
“好。”
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又遭到阮容一个白眼,当初看王家几个孩子的时候,她当然也是有参与的,不过对于丈夫的人选,既无同意,也无反对,反正在她看来,女儿是不会看上这么个公子哥儿的。
既然女儿看不上他,那何必自己强出头呢?
要说文采,这年头,比王凝之强的多了去,要说武艺,那就更别提,谁不知道王家几个孩子都不怎么学武。
至于家世,王家也不见得是最优选,会稽王一家人还在那儿放着呢,更别提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世族,自己这闺女性子桀骜不驯,或许该去那些相对小家小户的,才不至于被为难。
但是这世上之事,往往事与愿违。
在丈夫带着女儿从钱塘回来的时候,她也没看出来女儿有什么看上那小子的心思来,谁知道这次归来,一切都变了。
可事已至此,自己也没什么办法,本就是两家说好的亲事,总不能说自己不喜欢这女婿吧?
既然没法子了,那就当个女婿来看吧,不为难他了。
“叔平,你在书院读书,未来如何打算?”
“寄情山水之间,悠享乡野之趣。”
看着阮容突然没有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王凝之也就正色回答。
“山水乡野?叔平不欲入朝为官?”
“入朝为官,实非我所愿。”
王凝之很尴尬,只能这么回答,阮容这意思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王氏子弟,想要入朝一展拳脚,自然是很合理的。
可自己虽然想做官,却没想着入朝啊,就想当个小官,快活过日子,这种话,要是说出口,怕是要挨揍。
阮容倒是眼前一亮,不过随即就皱起眉,这小子,不会是觉得自己是陈留阮氏,世代以隐逸清修而荣,就故意撒谎来讨自己欢心吧?
“叔平所言,可是真话?”
“自然是真话,您何出此言?”王凝之愣了一下,反问道。
其实,阮容夫人纯属想多了,王凝之倒是知道她陈留阮氏的风格,可要说隐逸,自己老爹不算吗?谢家老三,谢安不算吗?
隐士心里是个什么心思,谁不清楚?养望罢了。
要不是老爹已经给自己定下路子,谁不想说自己有着远大的志向,有着纵横天下之策,有着马过长江的愿望呢?
可是那些话,骗得了别人,怎么骗得了谢家?
于是乎,王凝之同志很悲伤,感觉自己很委屈,头一次这么认真诚恳,不说谎,反而被人怀疑了。
“你倒是与众不同啊,年纪轻轻,怎地如此多变?”阮容现在有些好奇,“你与我夫君所作之诗句,句句劝进,到了自己这儿,却打算隐而退之?”
王凝之干笑一声,总算是明白了阮容的意思,回答:“谢将军人在军中,素来有北伐光复之心,受时局限制,难以施展拳脚,我这才以诗词相勉励,与我本人,并无多少关系。”
“难道你没有光复我大晋之心?”
“自然是有的,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没那个本事,何必去占着位置,还不如让给有本事的人。”
阮容微微一笑,这还是她进屋子以来,第一次笑了,说道:“既如此,你是打算让令姜,随你隐居山野之间?”
本来就是取笑一句,结果阮容却没等来答案,而是看见王凝之转过头去,很直接地问谢道韫:“你觉得行吗?”
谢道韫俏脸微红,低着头一言不发,却轻轻颔首。
阮容只觉得心里郁闷,你这丫头,就不能不搭理他?这还怎么问?
不爽地站了起来,走到屋外廊下,扫了一眼跟在自己后头的两个年轻人,阮容再开口:“我有听谢玄给我讲你写的那些故事,古里古怪,偏偏还各有寓意,我很好奇,你为何不以人为主,而是要以妖,兽,甚至草木为主?”
“嗯,我写这些故事,就是给孩子们看的,以物喻人,也是想让他们能认识到,万物皆有灵,人虽高贵,却也要对这世间万物,抱有敬意,这世界是属于我们的,也是属于他们的。”
阮容停住脚步,站在栏杆处,瞧着外头晶莹的雪,说道:“你这话倒是新奇,这就是王逸少对道法的理解吗?”
“这个,嗯,我爹的理解,基本上就是一天,二地,三酒,四景,其他就比较无所谓了。”
阮容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回过头来,“你还真是胆大,敢如此编排你爹。”
“您这话可不敢说,我哪儿有那胆子,是我爹曾说这世上,唯酒以醉人,唯景以迷人,可不关我的事儿啊。”
“好,下次我倒要去问问你爹,此言何意,难不成在他心里,这江山社稷,都不值一提么?”阮容挑挑眉。
谁承想,不等王凝之回答,谢道韫就站在旁边,揪了揪自己衣袖,低声喊了一句:“娘!”
唉,女儿不由娘,阮容无奈地扯了扯,把自己的衣袖拽出来,说道:“既是来送王孟姜读书的,那就收收心,自己也多读写书,再不济,写写故事也是好的,少出去胡作非为!”
“谨遵教诲。”王凝之行礼。
“我还要去休息会儿,你先去吧,不必送了。”
王凝之站在那里,看着谢道韫送她娘出去,笑了笑,回到屋里。
出了院子,阮容却没回自己屋里,而是沿着刚扫开不久的路,慢慢走着,谢道韫也不敢多说,只能随着她而行。
过了一会儿,阮容才开口:“闺女,你觉得那小子如何?”
“他?”谢道韫愣了一下,低着头,靴子尖踢着路边堆起来的雪,声音很低:“就还不错呀。”
“不错?这小子说话总是半真半假,我问他的话,基本没一句真的回答,就连做事也与众不同,写个故事,还千奇百怪,说什么万物有灵,我怎么觉得,他那些话里,有一些阮嗣宗的意思,当年他便是厌世之人,觉世间并无值情之人,自甘露年间开始,反事务均以酒醉而避,若不是为了阮氏,就连做官都不乐意。”
“应该不会吧,”谢道韫愣了一下,她虽然和王凝之说过不少次关于这些故事,却从未往这上头想,毕竟王凝之这个人,爱闹爱玩,好吃懒做,哪儿有一点隐逸之风?就算是真要隐逸,也不会学那些隐士一样,住在什么荒郊野外,深山丛林,最多就是四处游玩,逛逛街,品味各地美食。
“令姜,”阮容声音也低了些,缓慢地说道:“我虽是阮氏族人,也羡阮氏之风骨,但你是我的女儿,我可不想让你也跟了一个疾世愤俗的家伙,先辈之风骨,或许是阮氏之坚持,却不会给一个女人幸福。”
谢道韫怔住了,抬起头,疑惑地看向阮容,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从自己母亲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有什么奇怪的,”仿佛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阮容瞪了一眼:
“我自小在族中长大,那些先辈的事情,我还不清楚吗?男人,有那些所谓的上进心,喜欢钻研朝廷之事,斗来斗去,这不要紧;没有上进心,做个纨绔子弟,吃吃喝喝也不打紧,只要他心有所愿,有喜有怒,终究是有弱点,投其所好,拿捏并不困难,可若是像先辈那样,根本无欲无求,心如磐石,才是麻烦。”
“你自小就性格要强,却不明白过刚易折的道理,虽有手段,却不落忍,那么有一个温和,爱重你的夫君就是最好的,你既不愿用手段,能有个不需要你用手段的人,才是上佳。”
“王凝之这个人,远不及他大哥的稳重端厚,可也有好处,王玄之那样的人,看着谦谦君子,可心里主意极正,岂会被女人所摆布?但王凝之不同,言行之间,或多会看你,愿意听你的意见,这就是好事,免得你们意见不一,又都不肯低头。”
“可是,”阮容想了想,又开口:“我看不懂他,这些小小的故事,千奇百怪,几乎每一篇之中,都各有不同含义,他是如何会想到如此之多,又究竟是为什么不以人自喻,而是跟我扯谎,讲什么万物有灵?”
冷笑一声,阮容继续看着女儿说道:“一生万物,道法自然,天地有序,万物有灵,别说王叔平,就是王逸少,他自己信吗?”
“要是真的信,何必苦心孤诣地给王伯远铺路?一切都有老天安排,何须他费心?每天喝喝酒,出去游山玩水不就是了?”
“琅琊王氏,自王导兄弟之后,便过了需要人人出风头的时候,只要他们不反叛,就不会有人去动他,尤其是如今王逸少以退为进,全天下人都看得见,琅琊王氏默默无闻,可他们是谁?他们是整个北方世族的领袖!”
“在王家如此退避的情况下,谁敢对他们动手,那就是在挑衅所有的北方世族,让所有北方世族都有反抗之心。所以当今,只要王逸少继续吃吃喝喝,王伯远在仕途上,就不会遇到任何阻碍,哪怕是陛下,太后,都不会指摘,更别说王家累世功勋,没有大问题,就连查,都不会有人查他们!”
“更别说王逸少知交好友遍布天下,虽说多是些喝酒喝出来的朋友,可这其中真真假假,有几人会为王家赴汤蹈火,怕是只有他王逸少自己心里清楚,这样的父亲,儿子会如此天真,只想着些古古怪怪的小孩儿故事?”
“还有郗璿,那个女人我可太熟了,她最擅长的就是假装自己很温和谦逊,所以王玄之那小子,回了家和在官场上,就像是两个人,王凝之也未必像看上去这么好说话。”
“你是我和你爹的女儿,有足够的底气和本事,也有整个谢家和阮氏站在你的身后,所以不要怕,有什么疑惑,尽可以去问他,试探他,这些手段你自己会,不需要我教你。”
“如果王凝之确实是个好孩子,你也喜欢,嫁了也无妨,若是他不如你所想,那你不要担心其他,我和你爹自然会为你推了这门亲事,我的女儿,还不至于委屈了自己!”
话到此处,阮容抬起眼,看了看这片雪中竹林,蓦然觉得时间总是过去得很快,自己还未曾好好教导子女,他们便已然都大了,甚至到了成亲的年纪。
这以后,他们就要一个个离开爹娘的护垒,独自去面对这世上的一切了。
而自己记忆中的大女儿,还是那个握着剑,站在自己面前,一脸倔强,即使被击败数次,还是不依不饶的样子。
仿佛就是打了个盹儿的时间,女儿种下的这片竹子,也长得如此高大,挺拔了。
一股风轻轻而过,吹落了竹叶上的雪花,露出一抹碧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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