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多月,现实世界与末世完全分割开了。
最开始期待的事终于到来了,陆安发现自己一时竟感到无所适从。
晕乎乎地躺在床上,没有脱衣服,也没有洗澡,半睡半醒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满是怪物嘻嘻哈哈的破世界。
赵华瘸着一条腿抱怨又吃鱼,却吃得比谁都开心——他只是不想让小锦鲤整天吃鱼,自己吃什么无所谓,只要不饿就行。
何清清贪婪地晒着阳光,尾巴的鳞片反射着淡绿色的光芒,时不时甩到一边。
还有阿夏……
阿夏!
半睡半醒间,陆安忽然睁开眼睛,一下子坐起来,望着窗外灯火,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多。
外面霓虹灯闪烁着,冬天的这个时间,这座城市已经安静下来。
无比强烈的孤独感攫住了他,在床上坐了很久,陆安浑身无力,感受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最终晃晃有些疼的脑袋,起身脱衣洗澡。
在三百年后的时光里,他同样存在过,这是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客厅里黑漆漆的,没有开灯。
他没有预料到这一时刻,不用再去末世,却像是丢了什么东西,看着浴室镜子里那个男人沧桑的面容,他抬起手摸了摸。
这里是20年,没有末世,没有污染,没有四个月亮。
一切都还没发生。
“咔。”
一声轻响,夏茴房间的门被打开,一道黑影走了进来,轻轻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过许久,细微的脚步声响起,走出房外,房门重新关紧。
夏茴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在黑暗里静静看着门口的方向。
时隔一个月,却比当初在末世挣扎时显得更憔悴了,在经历过白晓琴强拉去医院之后,陆安在电脑前枯坐很久,最终买了一些书来看。
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他也意识到自己出问题了。
蓉城的生活一如既往,路上来来往往都是行人,这里处在时代前沿,各种潮流服装都能看见,天气好的时候,有些靓女就会换上热裤,露出光腿神器的大长腿,穿得厚厚的挎篮子买菜的大爷大妈和他们出现在一起,仿佛是两个季节两个世界的人。
冬末春初。
锦江边上的垃圾被人收到一个袋子里,零食袋,烟盒,饮料瓶,纸屑,走一路捡一路,最后到了公司门口,把袋子里的空瓶交给环卫大爷。
时隔近一年,陆安重新找了个工作,没有再当电工,而是在家闭关了一段时间后,找了个环保局的工作——准确说是生态环境局。
编外。
考试的事还在准备着,难度比当初考进电网还要大,赵信博得知以后挑起大拇指。
整整衣服进门,一天工作又开始。
“陆哥!”
“早上好。”
明明才二十多岁,却被近三十的人叫陆哥,陆安一开始很不习惯,后来也就不再争辩。
谁叫他看起来成熟又稳重,据那几个家伙说,坐在那里不说话的时候,有一股沉静的气质。
“今天活多不多?”
“任务挺重。”来人叫小黄,和他一样都是编外,瘦瘦巴巴像个瘾君子,干活时没少受到陆安照顾。
“今天又走路来的?捡那么多。”小黄刚刚看见他走过来。
这是个怪人,一开始刚工作的时候他以为这大个子陆哥家庭条件不好,好不容易考上了编外,还要抽时间捡些瓶瓶罐罐补贴家用,后来发现压根不是这么回事。
妈的有房有车有女朋友,还开的四个环——其实是陆安偶尔开了白晓琴的车。
也不知道为的什么,可能就是那种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小黄推了车出来,看着推车,陆安歪了歪头,“我来吧。”
“没事,我来就行。”小黄推拒一下,没推开,陆安大手抓住推车,平稳地往前推了一截,嘴角不由轻动。
小黄莫名其妙,一个小推车有什么好玩。
工作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这也是陆安选择先找个工作再考虑考公的原因。
下班时间,陆安又提起那个破袋子,还有垃圾长夹。
“今天也不吃食堂?”
“家里还有个人呢。”陆安摆摆手转身走了。
家里还有夏茴。
两个人现在很微妙,陆安知道她是在蔚蓝天空下长大的阿夏,但是她终究不记得当初两个人推着自行车,挣扎高速上。
也不记得在寒夜里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陆安只想照顾好她,不管怎么说,阿夏既然选择让不记得一切的她回来,而不是带着那些记忆,在当时那个时间点,肯定有她的理由。
也许是神的诅咒。
也许是时间上必要的一环。
又或许,只是她单纯的想抛弃一切,体验一下完整童年,保存一个美好的过去。
她不想以那种模样出现在现代——经历了末世十三年,回想以往只有一片灰暗。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绝对不想,陆安很清楚这一点。
虽然阿夏并没有说过。
所以她创造了一个没有末世的世界。
“回来了?”
“嗯。”
陆安放下手里的袋子,上午环卫工很早就起床打扫,也没多少人,捡到的垃圾不多,而下午回来一路可以捡半袋瓶瓶罐罐,夏茴接过去惊喜了一下,“这么多?”
“天气暖了,出来的人多,低素质的也就多了。”陆安耸耸肩。
这还没到节假日。
“电死他们。”
夏茴把罐子拿出来踩扁扔进纸箱里,攒多一些后可以卖钱。
卖来的钱可以买一顿排骨来吃。
两个人都不缺这点钱,但这是陆安的兴趣,就像有些人喜欢听歌,有些人喜欢手工,有些人喜欢DIY,有些人喜欢改造轮椅……
陆安的兴趣就是捡破烂,她觉得应该尊重一下。
当然,夏茴一开始也因为脏脏的而抗议过,后面习惯就好了,谁会拒绝白捡的钱呢?
……有土豪可能真的懒得弯腰,那么换个说法,谁会拒绝白捡的一大锅香喷喷的排骨呢?
陆安在厨房里忙活,忽然发现厨房被动过,有些狐疑地探出头:“你进来过?”
“我切……水果用了一下。”
“哦,你最好没事离远点。”
他很怕突发新闻:蓉城一小区居民楼突发大火,起因竟是……
一顿晚饭吃完,已是傍晚七点,天早早的黑了,陆安坐在角落,专心研究夏茴带回来的电脑,小心地把它拆解开,那个来自未来的电击棒早已被肢解,他在试图用电击棒里的电池链接电脑。
研究到九点,放下手里的活整理好,他又开始看书,不仅有考题,还有辐射污染防治相关,如今大学重选专业已是不可能,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夏茴洗过澡就回屋睡觉了,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陆安放下书揉揉眼睛休息片刻,抹身从旁边抽出来一本《山海经》,带绘图版。
翼望之山,有鸟焉,其状如乌,三首六尾而善笑,名曰鵸鵌,服之使人不厌,又可以御凶。
有一种叫鵸鵌地鸟,三只头,六个尾巴,叫声像人嘎嘎笑。
夜渐深。
静谧的夜晚,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陆安伸了个懒腰,脖子咔吧响几声,抬起头看着窗外,一轮弯月挂在那里。
停顿一会儿,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望着月亮静静出神。
?
砰!
地面一个小小的拳坑,阿夏缓缓收回手,活动了一下手指。
力气没有再变大。
她真的长高了一点。
本来刚刚合适的裤子,现在已经露出脚踝,双腿变得修长。
如果陆安在这里,会发现她不仅长高了,而且头发剪了之后,都没有再变长,包括指甲这类,所有能量都被她不经意间控制着。
大脑这个中枢对身体的把控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地步。
河边的树已经变得苍翠,一阵风吹来,发出簌簌的声音。
“那个能吃了没!”
何清清指着远处的庄稼问。
“那是豆子,要等它开花结果,长出来豆荚才算熟,不是菜。”
阿夏和她科普,何清清很失望地哦了一声。
少了一个人,生活好像并没什么变化,日子一如既往的过着,天空依然高挂三个月亮。
是的,没有什么变化。
何清清看一眼阿夏,如果不和她主动说话的话,她在没事的时候就喜欢静静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或起身去看看秧苗的情况,拔几棵刚露头的野草,捉几个虫,蹲在那里盯着庄稼上的嫩叶出神。
整个人变得沉默,气质也愈发内敛,尤其是剪短了头发之后,脸颊变得线条分明,薄薄的嘴唇抿起来,带着几分冷意。
玉米出秧了,有点营养不良的模样,那是最好的一片地,只能多多照顾。
“你认识字吗?”阿夏拿了一本书问。
“认得一些。”何清清道。
“我也是。”
阿夏抱腿坐在树旁,拿起陆安经常看的书放在膝头,和小锦鲤还有何清清一起看。
“她叫雪……雪……这个字念什么?”阿夏指着它道。
何清清歪了歪头,“……‘来’吧?”
“可是它有个草字头。”
“那也叫来,念偏旁。”何清清信誓旦旦。
阿夏想了想,行吧,那就雪来。
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名字,她讨厌雪。
初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一个长翅膀的女孩,一条鱼半截尾巴垂在河里,还有背靠树坐着的阿夏,三个女人脑袋凑在一块。
赵华像个瘸腿的老乞丐,身上脏兮兮的,坐在院门前晒着太阳,春种结束后好不容易休息一下。
“我可能快死了。”陈志荣从嘴里拿出来一颗牙,继秃头之后,他又开始掉牙了。
“滚!”
赵华侧侧身子,这货说了小半年了,偏偏能一直吊着。
“真的。”陈志荣把牙扔上屋顶,期待还能重新长出来。
何清清能长鱼尾,赵锦鲤能长翅膀,阿夏能长个子,他为什么不能再长出来一口牙?
这没道理,他一定能。
“等那些菜熟了,可以做糊糊吃,有没有牙都没事。”赵华看了看远处的菜,出声道:“反正你本来就比我年纪大,老了掉牙,很正常的,你是个老头儿了。”
“可是我才三十多岁。”陈志荣叹息道,放在旧时代,这时候可能刚生孩子。
有个蚂蚱忽然从远处跳起,扑簌簌落在脚边。
赵华眉毛一扬,都不用起身,长长的胳膊直接抬起扣过去,把它捏起来给陈志荣:“明天加餐。”
“真是太棒了。”
陈志荣捏着蚂蚱仔细看了看,拽一根草秆把它串住。
等到夕阳斜落,阿夏回院子里起火烧水,留下小锦鲤陪何清清玩井字棋的游戏。
“锦鲤!”阿夏喊一下,小锦鲤就颠颠从河边跑回来。
她指指屋里:“进去洗澡。”
小锦鲤点了点头,跑进去很听话地开始脱衣服,脱到光溜溜的就坐到大水盆里,然后阿夏提着一桶温水进来,用水盆舀水往她身上浇。
给小孩子洗澡很方便,只是她身后的翅膀有点不好洗,羽毛沾湿了就贴在一起,阿夏拿皂荚水淋过之后再用力搓。
“翅膀不要乱动。”阿夏说,水滴都甩了她一脸。
小锦鲤乖乖地把翅膀收起来,贴着后背。
洗干净之后,在田里捉虫拔野草弄得脏兮兮的小锦鲤变得很干净,细软的长发贴着脸颊,发梢还在滴落水珠,整个人看上去白皙粉嫩,更像是一个小天使。
阿夏拍了拍她小屁股,锦鲤就从水盆里站起来,自己去一旁拿毛巾把身上擦干,翅膀舒展,像鸟一样用力抖了几下,水珠漫溅。
好像意识到什么,她动作停下,回头看看,阿夏抬起手抹了抹一脸水珠。小锦鲤吐了吐舌头,腾腾跑出去回房了。
阿夏摇摇头,褪去衣服擦洗一下身上,随便整理一下,便重新穿好,开门把水倒掉,回房躺下。
她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环视四周。
房间里静悄悄的。
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温婉悠长,何清清又喝酒了。
「星期六离开了,又好像没离开。
每当夜深人静,我都能感觉到,他还在,只是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没有死,他以消失的方式告诉我,他还会出现,我们终会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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