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刘承宗计划对高台城发起总攻还剩六天的四月二十日,甘肃战场上出现了意外的转机。
高台以西被冯瓤部围困的甘肃车营参将林成栋下定决心,率军突围。
林成栋这仗打得憋屈得很,车营并不是一种无效而垃圾的战术,而是成本最高、效用最强的营兵,可以说是用白银垒出来的铁刺猬,同等兵力、同等调度能力的战场上,拥有一个车营那就是天下无敌。
车营其实就是古代版的合成营,它既有骑兵、也有炮兵、有辎重、有掩护,论及机动能力,也比步兵大队扛着拒马游街强多了,指导思想是投入大量资源,独立解决战场上遇到的大多数问题。
车营确实做到了,攻高血厚能打能扛,在战场上的表现非常出彩,出彩到车营的敌人想消灭它,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和手段,围。
尽管这确实会让车营的死状看上去很惨,总是被人围到崩溃,可实际上只有车营才会被围到崩溃。
三五千步兵在野地里会被三倍敌军围到崩溃吗?不可能,野战三天就崩了;三五千骑兵在野地里撞上三倍敌军,只能在杀崩敌人和被敌人杀崩之间做个选择,要么就被逐出战场,开战当天就没他们啥事了。
只有车营,野地里被多倍敌军围上三十天都不一定会崩溃。
野战中三十天无法得到支援是个什么概念?整个战线已经溃不成军,车营一动不动,战线自己走了,从战场前沿变成深入敌后,意味着双方调度上完全不对等,早在车营崩溃之前战争就已经输了。
刘承宗对付铁刺猬的手段也是笨方法,就是用铁笼子把它罩住,等着它自己饿死。
从头到尾林成栋打了好几场战斗,但那都不是在交战,而是试图感知到外界信息的挣扎。
元帅府在车营火力范围之外垒墙挖沟,从被围困的第三天开始,林成栋的车营就对这个战场失去了感知能力,土垒深沟构成的铁笼子就像一道铁幕,盖住了他的视野。
在刘承宗这边,战线非常清晰地从清水堡到骆驼城之间的戈壁向东推进,高应登、张天琳和明军的李鸿嗣部像没拴绳儿的哈士奇一样向东一路狂奔,主力部队则稳扎稳打地围住了高台。
可是对于被三倍兵力围了十天、双倍兵力围了五天,最后又被比车营略少兵力围了十五天的林成栋来说,他一直以为副总兵李鸿嗣还在骆驼城。
“近在迟尺的骆驼城,怎么不来救老子?”
就围绕着这一个猜想,被遮住五感的林成栋都快疯了,外面到底什么样,根本不知道。
被围住十天他不怕,围到二十天有点慌,二十到三十天每天数着日子过,兵粮越来越少,眼看着就该杀马充饥了,可这种环境他敢杀马吗?
根本不敢,杀了马就彻底无法突围了。
那事不宜迟突围吧,至少睁开眼看看外边啥情况。
四月二十日凌晨,林成栋部精选勇士五十,携凿子潜行至土垒之下埋设火药,赶在天色朦胧的清晨一声巨响,抛弃辎重全军拔营从缺口杀出,把围在外面的冯瓤部吓了一跳。
围困的战斗也不容易,尤其是兵力不够的时候,没有千日防贼的。
自从五天以前,冯瓤就对敌军准备突围心有感应,围在土垒里的明军车营对炮弹火药、粮草辎重的用量大幅增加,从白天到黑夜没完没了抽冷子放炮,这肯定是打算突围了。
但心有感应也没用,冯瓤不会算命,他也没办法预言敌军哪天突围,依靠他三千人围四千人,每时每刻每一名士兵都精神紧绷,他作为主将没办法在这个时候给士兵上压力,恰恰相反,他还得想办法为士兵减压。
以多围少爆发冲突要死人的,连着三天睡不好,士兵就快疯了,将领再上压力等待他的就是营啸。
战略战术能决定战斗的上限,但决定下限的是组织,所谓的组织依靠的是管理,管理是远比战略战术复杂的学问,每一名士兵的身心状态都将在开战的那一刻反应在集体的战斗能力上。
因此突围在林成栋的计划上困难,他以为要面对的是人山人海的三营军队,但实际上正东只有一个千总部,正南正北与东北东南各有一个把总司,西边则根本没人。
而在这些围困部队里,还有三分之二的士兵在睡觉,防线在第一时间就被穿透了。
林成栋的突围是东北方向,炸开缺口四千军队就兵分四路步骑滚进,朝骆驼城埋头狂奔。
冯瓤紧急集结起六百骑兵紧随其后,直到骆驼城才追上一路将之击溃,不过在战斗中起到最大作用的人不是他,而是恰好出现在骆驼城的王自用。
王自用带了二百多人,有黄胜宵营两个什的炮兵,一共二十四人,其他人则都是给高台运送火炮的民夫,既有肃州卫旗军、也有三劫会众。
他们倒是跟林成栋没啥新仇旧恨,出现在骆驼城也只是顺路,穿过清水堡到骆驼城中间的戈壁滩,拖拽火炮的河曲马累得口吐白沫,只能在骆驼城稍加休整。
结果就这修整一晚上,早上起来就看见一股股明军往骆驼城杀来,别说三劫会众和旗军了,那俩元帅府炮兵什的二十四名士兵都吓得够呛。
骆驼城早就是一片废墟了,他们休息的地方是李鸿嗣部修出的防御阵地。
明军杀过来,他们小命儿肯定没了;黄胜宵十二门新铸的火炮丢了,也饶不了他们,拿着十二位千斤红夷炮和弹药,看见冯瓤的兵在后边风尘仆仆地赶来,他们想都不用想,塞上弹药就朝着明军开火。
仓促之下,十二门火炮在不同的位置快速装填、调整方向,十二发前后间隔极长的炮弹是一炮都没打准。
但他们给林成栋部突围军队灌输的意志非常明确:战场局势跟他们想象中不一样,驻守在骆驼城的不是友军,骆驼城已经失陷,他们现在这算深入敌后了。
他们不知道李鸿嗣率领优势兵力追击高应登去了,更不知道甘肃总兵杨嘉谟在高台千户城,他们只知道副总兵李鸿嗣已经带兵撤离,都没喊他们。
失联三十天的突围军队在刚刚恢复战场感知能力的一瞬间,尽管他们依然是成建制的军队,军心却迅速崩溃。
四千军队陷入迷茫,他们放弃在滚滚黄沙中侦查骆驼城阵地驻军,只顾一心向东追逐李鸿嗣部主力。
刘承宗收到来自冯瓤部的准确消息时,整个围困在高台城外的主力部队都还沉浸在‘什么东西跑过去了’的疑惑中。
由于清水堡到高台城已经成为元帅府的补给路线,一支四千人的军队横穿而过,给刘承宗带来了七八个不同位置的消息源,后知后觉,刘承宗意识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这支像大黑耗子般向东逃窜的军队,很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杨嘉谟在战场上。
事实也正如他猜想的这样,在车营逃窜的路径上,已经归附元帅府的百姓多次向工匠营千总殷如岳报告,明军多次向他们打探情报,情报的重点在于询问李鸿嗣的主力部队向哪跑了。
前后仅间隔半日,车营突围的当日傍晚,冯瓤在高台城外求见刘承宗:“大帅,我部是否进军甘州,向张掖继续追击?”
刘承宗稍加思索,就坚定对冯瓤道:“要追进甘州,车营的铳炮战车都带走没有?”
“都没带走,还留在战场上,我留下一把总看护,这会应该已经清点出来了。”
“好!”
刘承宗的语气显得非常振奋,当即放下手中各地送来的情报,对冯瓤道:“你回去把车营装备都带上,进军甘州。”
冯瓤眨眨眼,愣了一下才问道:“大帅是要让我们当车营?回去推战车可就追不上明军了。”
刘承宗摆摆手:“无妨,围到他们放弃重装备就已经算小胜一场。”
他没明说,实际上现在就已经追不上林成栋了,那家伙带的兵一个月以来吃得肚熘圆,军队跑起来干劲十足,一个昼夜窜了一百多里地,这玩意一心想逃跑,让任何人追击都算强人所难。
只要车营的重装备都被留下,在刘狮子看来围困他们这一个月就算够本儿了。
即使付出三个营的一月兵粮,削弱了林成栋部的作战能力也很值得,何况单是大小火炮二三百门这一项,就已经足够抹平兵粮上消耗的差距,再加上近千车辆与零散物资,这场战斗他们不亏。
但也确实不算赚,所以刘狮子也没表现得太高兴,只是打算让冯瓤也组建个车营,这朝廷都把装备送来了,不用白不用。
不过就在冯瓤回去拿了装备,向甘州挺进的路上,发生了一件让刘承宗意想不到的事,随着林成栋突围,甘肃战局居然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展开了。
甘州城在看见冯瓤部的第一时间……开城献降。
消息传到高台城外的中军营,刘狮子人都傻了,他一心要用强攻手段打破高台城,为的就是给将来强攻甘州城来一次预演,以避免将来蒙受更大的损失。
结果高台城的强攻还没开始,甘州城先投降,而且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已经甘州城投降的第二次了。
实际上在刘承宗还不知道的时候,张掖绿洲上的军队已经打成一片了。
在高应登率部向东转移时,甘州城闲居在家的老将军们调集家丁登城守卫,后来高应登没往甘州走,兵才刚撤下去,就发现后头副总兵李鸿嗣率大军追击而来,这个时候甘州城的人心还士民依附。
但李鸿嗣的士兵追得急,兵粮不够战马倒死,便在甘州化起了缘,他自己亲自进入甘州城,请闲居老将这些士绅出粮出马,士兵则以队为单位归家,在自己的宗族所在地连吃带拿。
这个行为本身很正常,明军是这片土地上名正言顺的统治者,军队来源也都是本地军户、营兵,回家补给一下再上战场无可厚非。
坏就坏在李鸿嗣不知道后边跟了个张天琳。
他的军队还没归队,张天琳就已经冲进甘州了,一下子就酿成了甘州大乱。
张天琳不仅是元帅府将领,过去还是独立的农民军头子,他也不知道李鸿嗣把军队散到各地,只是进了甘州便成批次顺势铺开,六个把总司不指望占领地方,只是让麾下将官发挥想象力,在绿洲沿途每一个村庄堡寨散布各种各样的假消息。
张天琳和王自用属于两个极端,王自用特别擅长利用迷信与观念动员底层百姓,张天琳则恰好相反,他擅长的是利用乡绅传播假消息。
这是他过去在陕北流窜时的拿手好戏,他试过建立堡寨当坐寇,但那时候他还没有跟官军正面作战的能力,地方上靠宗族抱团修堡立寨活下来的百姓,又基本上都是刘承宗造反前的黑龙山那个状态,官军来了不乐意合作,流寇来抢劫更要以命相搏。
这种情况下跟乡绅制定乡约或做百姓工作没有意义,不如四处流窜利用他们传播恐慌,散布各种各样的假消息,反倒更能起到降低官军组织的作用。
在甘州,张天琳拾起了自己的老本行。
转眼之间,随着他的军队挺进甘州,包括杨嘉谟被俘、死了、投降、逃亡,李鸿嗣死了、逃亡,明军主力被歼灭、俘虏、收编,甚至元帅府大军已经占领甘州向凉州推进之类的谣言,都在几日之间漫天乱飞。
李鸿嗣为了避免谣言传播动摇军心民心,只能放弃追击高应登,集结军队在张掖绿洲上跟张天琳分散各地的军队反复作战。
短时间内,张天琳分成六司的军队处处遇袭,甘州的明军太多了,他麾下有一个把总司甚至一天之内被官军沿途截击三次,军队失去建制跑得满地都是,这种情况直到高应登率军回头才稍有好转。
甘州城的第一次投降,就发生在张天琳部与李鸿嗣部建制被完全打乱的时候。
张天琳率百余骑从西门冲进了甘州城,占领城墙一个半个时辰,进城一边巷战一边设置知县、县丞和典史,冲到官仓开仓放粮城里就乱了套,随后下令把城上大炮的炮眼全部钉死,埋设火药炸塌了西门的城门洞。
随后明军来袭,张天琳便带着三名县官儿从街市横穿,自南门跑了出去,仅留下一面手写的元帅府大旗插在甘州城墙上,待明军入城把旗子扔到城下,甘州城又被明军宣布光复。
这半个多月张掖绿洲说是处处烽火也不为过,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元帅府的冯瓤部以一个完整车营的状态进入甘州,直接导致张天琳散布的谣言坐实,沿途各地驻军较少甚至没有驻军的军堡民寨,都以为元帅府已经彻底占领了甘州。
西门被炸塌的甘州城本就守军不足,钉死炮眼的火炮还正在被匠人修复,面对冯瓤部摆开而来,守军别无他法只能第二次宣布投降。
收到这样的消息,在高台城外的刘承宗也同样大为振奋,正逢黄胜宵部押送十二门火炮运抵高台,他当即鼓掌大悦,道:“额哲,取纸笔来,我要告诉冯参将,把甘州士绅送来劝降。”
站在身后侍立的养子额哲麻利地取来纸笔铺在桌桉,一边磨墨一边疑惑地问道:“父亲,大炮都运来了,还劝降他干嘛?您不是说这个总兵官不会投降吗?”
刘承宗挑出一支笔来,看着额哲笑出一声,摩拳擦掌道:“劝降他,不是为了让他投降,而是在攻城时削弱守军的防守意志,等着瞧吧,歼灭甘肃边军的总攻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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