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浪卫城重新插上元帅旗帜那天,刘承宗率领更多军队逶迤南下,风尘仆仆的军队埋头向着黄河一直走。
当升官和成仙的选择摆在西营将士面前,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张献忠的决策时间很短,但事情安排得很周密,携带庄浪卫的财货、人口、田地黄册,率二十名军官、四十名师爷、六十个武弁伴当,携良马三十匹、财货三十箱,出庄浪卫觐见刘承宗。
一块出城的,还有垮着个脸儿的冯世林。
冯世林心想庄浪知县是什么东西啊?咱想当庄浪县的城皇爷。
从今往后几百年,每一任知县至此上任,都得先跑到城皇庙里睡一觉听候指示,咱的工作主要就是给他们托梦,这片土地上每一座土地庙里坐着都是咱的熟人,庄浪县的城皇庙就是咱老冯家的家庙!
跟这比起来,少活三十年也无非早点归位。
就算张献忠把他绑起来千刀万剐、心剜出来、肠子拽出来,一把火烧成灰,冯世林都不在乎……吃点苦、遭点罪,咋了嘛?
一只脚踩在玉皇大帝的门槛子上,眼看着要成仙了,嘿他妈的张献忠决定出城了。
冯世林能有个好脸才怪!
庄浪河对岸的城西大营,刘承宗端坐营内,听见塘兵报告:“大帅,庄浪卫开城了,冯知县带着一百多人出来了。”
侍立中军的杨麒问道:“大帅,要不要吩咐虎贲,给他们个下马威?”
刘承宗轻笑一声,摆手道:“不必了,好端端迎进来就是。”
在他心里,他已经和张献忠较量过下马威这个东西了。
下马威本质上就是告诉别人自己不是好欺负的,或者说自己不老实。
张献忠在庄浪卫干的事,对刘承宗来说就是如此,传达给他一个印象,就是张献忠不老实。
老实人不会给别人找事,而张献忠显然很擅长给人找事,老实人吃亏没够儿,善于找事的人往往受益于此,这属于两种不同的人生策略,更好的收益、更大的风险。
他占了庄浪卫,当成自己的地盘来下令,其实就是找事,善于找事是很厉害的才能,因为找事有度,这个度拿不准,低了没作用,高了是找死。
张献忠也没膨胀到认为自己刘狮子不能干掉他,他只有六千人马,面对携收取甘肃的元帅府得胜之师,真打起来没有赢面。
他只是算准了,刘承宗干掉他不值。
一来寒了十万叛军的心,二来还要承受损失,就算六个兑一个,为了庄浪卫承受一千人的损失,对刘承宗来说也不值。
不值,就要使用战争之外的妥协手段,这就是张献忠自己立个靶子,让刘承宗讨价还价的机会,中心思想就是避免自己被刘承宗吃掉。
他的目的,是进一尺,占了庄浪卫,情况好,就占个一年半载;情况不好,就退五寸,以刘承宗承认联军独立首领地位,让出庄浪卫。
只要成功,不论实惠还是威望,至少对兵少势弱的张献忠来说,刘承宗这个大元帅做出任何让步,对他来说都是胜利。
但张献忠确实没料到,刘承宗的脑子形状,跟他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扔出的问题、立出的靶子,刘承宗压根儿没接,反手给他六千军队每个人扔出了生与死的灵魂拷问。
想活,我在招兵;想死,我在招阴兵——总之,都是陕西乡党,到了我的地盘上,一定给你们安排一个工作岗位。
张献忠最大的筹码就是秦岭里的十万乡党,他以为自己能当个千金马骨。
却没料到刘承宗招了个城皇爷创造出六千个工作岗位,把问题解决了,不管你要死要活,我都给你安排工作,事办到这个程度,乡党们谁还能说我姓刘的半个不是?
不仅仅西营兵将的抵抗意志被瓦解了,就连张献忠自己都没有敌对的意愿。
你们在城上死守,死了是人鬼殊途;人家在城外狠攻,死了叫位列仙班……这仗没法打嘛。
没过多久,随着冯世林进入中军,刘承宗也看见了满面风霜的张献忠,正率领西营一干将官立在辕门外。
杨麒得了刘承宗的授意,上前把众将迎入营中,早有护兵摆好交椅,只等众人行礼落座。
冯世林上前道:“大帅,西旅诸将帅已接下委任状,入营觐见。”
刘承宗先仔细看了看不远处的张献忠,把这人跟许多年前黑龙山上那个醉酒捕快对上号,心想不论面貌还是表情,张献忠身上都发生了很大变化。
张献忠的脸色依然带着风吹日晒的微黄,两道剑眉配合魁梧的身材看上去格外威武,不过脸上很多麻点是从前不曾有的,想来是这几年颠沛流离染了天花。
最大的变化是气质,没有了做捕快时的怨天尤人,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精干和自信的气息。
此时张献忠也在观察刘承宗,两个人的眼神在对方脸上碰撞,张献忠有一瞬间本能地理直气壮瞪起眼来,随后才反应过来,收敛神色把眼神躲到一边。
刘承宗扶着矮几无声轻笑,用眼神环顾西营诸将,这才抬头对垂头丧气的冯世林笑道:“感觉你很失望啊。”
冯世林转头又看了张献忠等人一眼,回过头抱拳道:“卑职不敢。”
“不敢就对了,任何时候能避免同室操戈都是天大的好事,在数以千计万计的性命面前不要把个人荣辱看得太重……你好好当知县,庄浪城皇,我给你留着。”
冯世林闻言喜笑颜开,当即拜倒谢恩。
营地中军一种护兵看向他的眼神都格外羡慕,羡慕他有两个好哥哥,也羡慕他的运气。
冯世林这种出身,本身就和赵可变一样,是元帅府的模范榜样,成为榜样本身会有一点坏的影响,就是不论从军还是做官,主将和主官都就不会给他们闯祸和冒险的机会。
这也决定了其接下来的人生是一片坦途,不会大富大贵,但也不会受一点罪。
两个好哥哥阵亡在庄浪卫自然是冯世林能有如此待遇的主因,但更重要的契机是刘承宗的元帅府真正在西北拥有了割据能力。
早些年兄弟父子叔侄阵亡在陕北山西的例子不是没有,但那个时候刘承宗也没能力许诺什么,更何况榜样本身,就意味着不是人人都有如此待遇,否则就不需要榜样了。
成为榜样,是天时地利与人和的共同结果。
不过话又说回来,榜样本身对大多数向往必然结果的人都没有用,只对那些向往挑战和成就的野心之辈才有用,他们为了一个偶然就能倾尽全力。
榜样所鼓动的也恰恰就是这些人。
而相较于赵可变和冯世林,相对来说刘承宗给赵可变的待遇更好,但给冯世林的承诺更好……人活着,七品知县,能升官;活着没升官,死了给升个正四品。
张献忠敏锐地发现,随着刘承宗对冯世林做出这句保证,中军几乎每个士兵眼底都闪过兴奋。
他突然很佩服刘承宗,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是刘承宗的千金马骨,却没想到冯世林才是真正的千金马骨。
张献忠就佩服刘承宗这种对人心敲骨吸髓的压榨能力,就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小家伙,活着能被刘承宗当作邀买人心的道具,死了一个城皇爷,还是邀买人心的道具。
甚至随口说出一句城皇官职给留着,都能调动起整个中军营的士气。
张献忠就寻思啊:封神这招儿看起来是真他妈的好使。
他却不知道,虎贲营的士兵眼底闪过兴奋之色,跟他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虎贲营的营名,来自元帅府三阶九等士兵勋位,三阶是材官、虎贲和骁骑,各分三等,材官是新兵、虎贲是老兵、骁骑是基层军官。
但目前这个营里基本上就没有虎贲,因为元帅府根本就没有进行过大规模招兵,自然也就没有新兵,没有新兵哪儿来的老兵呢?
他们全是准备升官的狮子营军官和战场上立功的降兵,兵勋普遍是一等、二等骁骑,再往上就是都尉了,而骁骑,在其他营也被叫做管队。
至于在这种场合站岗、举旗的,基本上都是百总,由于明代的陕西太大,元帅府军官的地域性特征很强,他们全是延安府、榆林镇、宁夏镇出身带过兵的人精,是个人都能从刘承宗对冯世林的保证中看见未来。
刘承宗对冯世林的保证,对元帅军大多数人来说根本用不上,冯世林就算被授个齐天大圣,老兵跟他也没有任何共情。
毕竟元帅府的老兵不是募兵募来的,他们没有生下四个儿、交给大元帅三个那样的娘,也没有一战能阵亡俩的哥哥,更没有当上城皇爷能把城皇庙当家庙的宗族成员。
即使军中有些兄弟,兄长代入的也是死在庄浪城的哥哥,而弟弟则多半不愿意代入冯世林的视角。
能调动老兵积极性的榜样是以百总之身,真刀真枪五百骑冲万军、单臂刺国师,挣出个正三品昭勇将军,任元帅府兵衙河西职方清吏司郎中的赵可变。
虎贲营的军官都能看清楚,冯世林这样的模范,对什么人、什么事的榜样意义最大——对元帅府治下的宗族、家庭、男丁,以及征兵工作和新兵训练、作战勇气的鼓舞意义最大。
这个人只要活着,就是元帅府招兵的金字招牌,你英勇作战,活下来建功立业当然最好,可即使不幸阵亡,不要急着投胎转世,大元帅府有广阔无边的地盘和完整的封神制度,一人阵亡,全族荣耀。
而什么时候,从来没有发愁过兵源的元帅府,才需要大规模征兵与新兵训练呢?
他们离回家不远了,并且不是流窜回陕北,而是带兵打回家乡去。
这正是最让虎贲营老兵感到振奋的事。
就在这时,刘承宗起身了,他对张献忠等人示手道:“诸位既已决定投我军中,往后就是一家人,诸位忠心事我,我必一视同仁,因此不必拘谨,都请坐吧。”
张献忠听刘承宗这意思,没有怪罪他们的打算,心中为之轻松,赶忙率众将再度行礼,命人将礼品带到中军,这才带人依次落座。
刘承宗不在乎那点儿礼物,倒是跟西旅各级将官打个招呼,他们的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都在陕北那片起家,无非是过去没有交集罢了,风土人情都一样,又都当过边兵,拉起关系倒是很简单。
不过人们把远在天边的话说完,聊到近在眼前的事,气氛就有些凝重了。
张献忠问:“大帅,末将如今领了旅帅之职,却不知西旅四营的信地何在,粮饷辎重,从何而来?”
刘承宗没回答,朝杨麒打了个手势。
杨麒曾是总兵官,又带过总督标营,对文书、建制最为熟悉,刘狮子早前就跟他聊过收编西营的事,这会闻言开口道:“张旅帅,西旅四营俱不满编,暂驻庄浪县,三日之内,有帅府兵衙官吏至军中整理兵籍,定兵勋粮饷。”
“至于随后的信地,到时听大帅调派便是。”
杨麒话是这么说,其实谁心里都清楚,所谓的信地只是个好听话,在这个兵粮金贵的年代,没有谁吃饱撑着收编军队驻扎在地,今天收编、明天打仗才是常态。
张献忠想问的,其实也正是元帅府接下来的进攻方向,是关中还是四川。
不过见刘承宗和杨麒都没说信地的事,他也就不再追问,干脆抱拳道:“末将初来乍到寸功为立,承蒙大帅恩典授予旅帅之职,因此末将请战。”
“哦?”刘承宗的笑容很复杂,饶有兴趣地问道:“眼下宁夏、兰州、吐鲁番方向俱在作战,不知张旅帅的请战,想请哪个方向呢?”
这倒是把张献忠问傻了,吐鲁番那个地方他是去都没去过,宁夏就更别说了,几万边军嗷嗷待哺,咱老张这六千人扔过去,不被扒皮抽筋才怪,惹他们干啥?
至于兰州,他也不愿意去啊,那个地方的局势太古怪了,方圆二百里,叛军和官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亲得像一家人一样。
北边甘肃打生打死,兰州左近却旅帅指挥不动叛军、总督指挥不动官军,全场闹着玩,张献忠自诩身经百战,可出现在那片战场上的将领,有一个算一个,他们的行为张献忠统统看不懂。
因此,张献忠抱拳道:“待大帅挺进关中之时,末将请领偏师一支,经商洛破南阳府,将大帅军旗插于朱明中都凤阳城头,随后退回湖广鏖战,必使其南北不得相济,助大帅攻入京师!”
“好谋划!”
刘承宗抚掌大笑,然后你率军入川建立大西是吧?
对他来说,西营这帮将领军兵,暂时就算请战也不会让他们出战,都还需要熬一熬,熬到他们觉得自己再不出战就是蹉跎岁月才行。
他笑道:“不过眼下有些事你不知道,冯知县从河湟过来,前些时日得到朝廷塘报,朝廷、后金、漠北三路人马正齐聚宣大口外,局势一时尚不明朗,除此之外……西旅还有一个使命要办。”
张献忠来精神了,尽力让自己做出一副勇于任事的样子,就见刘承宗伴着指头数道:“庄浪河谷,需关帝庙一座、城皇庙一座、县学一座、土地庙四十七座,差遣你部人马来修。”
张献忠眨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我,修庙?”
“当然了。”
刘承宗理所当然:“兄长在庄浪河承诺吏民三年免征,帅府自然不好再征发徭役,既然如此,你不修,谁来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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