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沉默。他们的眼珠很快恢复正常,不再一片漆黑,阴冷又渗人。目睹眼前一幕,宁永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觉得守护者一定看到了什么,十有八九就是安全局。事情现在怎样了?
他注视木桌对面的男人,和他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已经结束了?”
他们齐声开口:“很快就会结束,我失败了,树木和荆棘都燃起熊熊大火,迷雾也被焚烧产生的黑烟笼罩,我无法形容......”
安全局把一到三层的植物全烧了,引人入迷的雾气也全被燃烧的焦烟覆盖了,这手段可真够简单粗暴的。也许这就是现代科技的力量吧。
“林地有那么容易着火吗?怎么烧起来的?”宁永学问他。
“世俗的火焰本不可能烧毁林地。”他们叹息着摇头说,“不过,世俗已经不是我当年以为的世俗了。”
“工业革命过去了很久,很多技术都进步得很快,特别是火和光。”
“仅仅几百年,凡世就像是过了一个纪元。”
“你能理解就好,守护者。”宁永学弯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提灯,“我敢保证,要是换成你的古代教徒出去。最多过一个月,他们就会全进内务部的秘密监狱。”
当然,所谓的内务部秘密监狱,其实只是传言,真实性约等于地摊文学创作。但宁永学连说谎的语气都很自信,吹嘘虚无缥缈的传言,自然更不必说。实际上,跟内务部有关的传言就没哪个是确定的,更别说想象他们会把古代教徒关在什么地方了。
不过,要是自己真能顺利入职,然后快点升职,也许他能走一遭传说中内务部的秘密监狱?这事听起来很荒谬,但也不是毫无机会。
要是只关着一群白痴古代教徒,秘密监狱未免让人失望。但要是他们真能关押无常徘徊者,甚至更多恐怖传说的内容,内务部的秘密监狱他就一定要去。
他亲爱的学姐是他自由的阻碍,可他还要指望她帮自己抵达梦想。事情总是带着两面性,令人痛苦。
“我还是觉得你该当传承者。”他们又说。他们不想放弃,他们还想说服我。
“不,我不当。”宁永学也说。
“血之密仪早就走不通了。”他们似乎想劝他。
“你什么意思?”
他们忽然神情悲哀起来,带着一股子缅怀的情绪,宁永学特别熟悉这表情,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想长篇大论讲故事,表情就是这样。
“在我们统治凡世的时代,我们消灭了一切异族。”他们神色庄重肃穆,“那些曾经危害人类的,要么被灭绝了种群,要么就被赶去林地,诅咒缠身。许多年以来,人类栖居的城市都欣欣向荣,地方的村落也不必再担忧灾害,森林山地里,更是只剩了些无伤大雅的懵懂野兽......”
也就是说,纪元在守护者的观念中一分为三:最早的时代世界群魔乱舞,人类苟活于世;第二个时代古代教徒展开大屠杀,把智慧生命屠宰得只剩下人类;第三个时代穷卑者从凡人奴隶中诞生,颠覆了本来的政权,把当着奴隶主的古代教徒杀得人丁零落,只能隐藏在世俗中。
然后才是记录在历史书中的时代。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宁永学怀疑是某个时代过早的老人说一半忘事了。
“忘恩负义!”他们忽然面色扭曲地咆哮起来,“你们都该至死追随真知的,世世代代当奴隶又怎么了?难到我们没给你们食物和住所吗?”
当奴隶主的都这样,真是无趣。
“别说历史故事了!”宁永学用更高的声音大喊,“我时间有限,老人家,还记得我们在说血之密仪吗?”
宁永学得在守护者某个人格忘我的时候开口提醒,免得老人家话题越跑越远,讲到明天早上都没得消停。
他们皱起脸来,声音又沉寂下去,似乎又换了个人来引导所有人:“事情难免有两面性,古老的族裔灭亡了,血之密仪需要的祭祀材料也消失了。血的道途消亡了,很多道途都消亡了,就是这样。历史注定了这一切。为什么你能窥伺真实,我实在想不通......可能你意外呼唤了赤之杯吧?但你别以为自己能走后面的路。”
他以为这条路走不通我就只能走他的路了?
“赤之杯又是什么玩意?”宁永学若无其事地问道。
他知道这玩意是永安博物馆陈列的古董,被当成原始人的祭祀器皿,但路能不能走通的话题毫无意义,宁永学也根本不关心。
“鲜血教派的引导圣器,我们用它帮天赋异禀的凡人进入道途。每个教派应该都有,我们的已经丢了。”
“这么说,当时在地下墓穴,你本来能把徐良若变成教徒的?”
“不可能。”守护者摇头否认,“教徒的起点不是走进道途,是聆听戒律。道途最初危害巨大,不小心多用几次,人们就会死状凄惨。有时不按指定的规则起居都会横尸在床头,支离破碎都算是好的。”
“真是扭曲。”宁永学评价。
“我说的已经够多了。”他们开口问道,“你听明白了吗?”
他以为我无路可选,只能追随阴影。
“呃,我听明白了。”宁永学毫不犹疑地胡说,话里真假不一,“但我还是拒绝。我不想走太远,我有正经的学业和工作。现在该轮到你听明白了。”
谎话编的越离谱,他就能说得越自信。毕竟只要再抽一轮血样,他就有信心往血之密仪的下一个阶段走,他不需要任何消失的材料,更不需要任何繁琐的仪式。
这份秘密比穷卑者的身份埋藏更深,却也更难抵达真相。穷卑者的身份关系到他为何不受诅咒、为何不受精神创伤,踪迹尚可追溯,等他下次来找守护者,他就能当场提问。但抽取血样完成仪式......此事只能埋藏心底。
窥伺已经足够双刃剑了,血之密仪的后续道途还会带来什么呢?
问眼前这家伙明显不可能,兴许问任何人都不可能。宁永学不想受怀疑。无论阿芙拉,守护者,还是其它任何人,这事都是秘密。
不过,有件事宁永学能确定,——既然恶名昭彰的血之密仪已经断绝,他就不需要担心哪天忽然冒出来一个同路人,想要找他讨论教派事宜了。
“你令我失望。”他们说。
宁永学耸耸肩:“你的理想是你的理想,不是我的理想。我们俩能相互尊重一点吗?”
“我只尊重为我传承知识的孩子。”
他们盯着宁永学的目光像盯着仇敌。
但怎么说呢?要是为了不被记恨就去投靠,那他要投靠的人未免也太多了点。
他是个期望自由的人,但守护者对他的期许和阿芙拉对他的期许是一回事,在内务部被她拴着是自由受限,在阴影的道途上追随守护者也没什么实质区别。他只想要自己能完全把握的东西。
“我会找人过来,这事用不着你担心。”宁永学摇头说,“但你也得记住,我需要的是自由,不是换个人依靠。”
他们死盯着宁永学,眼神就像盯着一个不可教诲的白痴:“你想跟她争取自由,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深入道途,没有其它方式。”
“这事没得谈,”宁永学对他微笑,“告诉我什么样的人最合适,然后送我出去。”
“你会后悔的。”
“后悔就后悔吧,但我要过自己的生活。还是说你觉得我不想被她限制自由,我就得接受你的限制了?我劝你照照镜子,——至少那边还是像个人,是不是?”
这是实话,他不想跟守护者修习道途,一丁点儿想法都没有。阿芙拉的双生之礼已经够他受了,他再也不想通过任何寻常途径接受任何仪式了。
眼看他们又陷入漫长的沉默,宁永学边站起身来,招呼白尹也一起转向屋子大门,免得跟他浪费时间。林地还是有诅咒的,虽然不会给他带来危害,但他没法保证要是再呆久点,白尹的精神会不会出问题。
交易已经基本完成了,只差守护者点头同意,把自己筛选人才和引人入门的密传交待出来。他没有必要继续跟他废话,拐弯抹角地来回试探。
“去迷雾林,穷卑者。”眼看他俩走出屋子,他们终于放弃了,齐声开口,“塔楼地下深处有我们遗留的密室,找到它,想办法进去。”
塔楼......莫非就是表妹经常爬的那座?迷雾林还真是受欢迎,不止常驻恐怖片场景,还受古代教徒青睐。看来他确实得回趟家了。
宁永学夸张地对他们鞠了个躬。“感谢提醒,我会尽快过去。”
他们又在摇头了。“令人惋惜......就算你是个穷卑者,阴影也是你唯一可行的道路。”
不,我可一点都不惋惜,至于后悔,到时候后悔的是谁可不一定。等我把事情弄完了,你们就都有大麻烦了。
......
库房编号:H07
学术定义:一团渴望生命的活体迷雾
科研措施:封闭在上锁的密闭保险柜中,内部材料需完全吸光,确保H07有可供避光的完美黑暗空间,不至于产生强烈应激反应。
以五级以上强光覆盖保险柜收容间,确保降低H07一切活动欲望,使其在静置期间趋近于安眠。
科研人员必须身着完全阻断生命迹象的三级防护服,确保能被H07识别为无机物。
简报信息:1926年发现于海场地方安全局,一批古代教徒附身囚犯,企图暴动,由主管阿芙罗西卡·菲奥多洛夫娜带队镇压,并成功捕获一团活体迷雾。
此事件被认为和【一级保密事项】有关。
文献记录将H07描述为“黑暗而无常的徘徊者”,备受各派系古代教徒尊崇,部分仪式以活人祭祀从它身上换取必需的材料。
H07的最初形态是一小团蠕动的黑色迷雾,老式保险柜完全可以容纳。察觉到生命迹象后,它会迅速扩张自身,延展范围可达一整个大厅,仍然不是极限。根据1926年安全局旁观者的笔录,他们在雾中看到无法描述的扭曲图像,听到低沉的叹息声、笑声、哭声和呢喃声,每次试图回忆都会精神疲惫,陷入困倦,情绪也有极端变化。
当H07在林地探询现实时,表现为扭曲尖锐的阴影。
警告事项:禁止擅自利用H07作科研以外目的,如有违背,本人当场枪毙,格杀勿论,该部分保全将立刻撤职,送入后勤部,留待观察。
......
初级人员报告:宁永学
担保人:主管-阿芙罗西卡·菲奥多洛夫娜
简报:血之密仪的继承者,怀疑和永安博物馆陈列的祭祀器皿有关,通知有关人员立即将器皿送入封闭库房,留待以后观察。可以明确的消息是,该道途已经断绝,祭祀关键材料在上个纪元结束的时间点完全消失,故危害可以忽略不计。
意外夺取双生之礼仪式成果,考虑到另一边是主管级别,暂不予拘禁。
古语和仪式祷文研究者,参与过多次涉及世界表皮变化的地方考察,目前本人一切正常,未有发疯,未有精神崩溃现象,确定比1920到1925年间所有初级人员都更具心理素质,——近年来初级人员消耗逐渐严重,建议把心理素质前移至第一顺位。
在H07事件中击毙走私犯两名,击杀古代教徒的爪牙两个,揭穿【一级保密事项】从林地沼泽吊下的伪装者若干。在冲突中,宁永学以身体保护了安全局监察长的女儿,具有可观的牺牲精神,表现优异,批准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