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白尹针对这话做反驳,母亲那边已经喊了起来。
“赶紧让小理换拖鞋,闺女!我昨天特地挑的,非常合脚!假期就让小理穿这个,我先和你爸出门了!”
母亲的喊声又隔着几堵墙传过来了,特点就是很难捉摸,话语是一回事,话音则是另一回事,完全听不懂她真实的情绪。
而且,这个特点很稳当地遗传到了白尹身上。
据父亲说,当年他刚被下放到海场的监察局就盯上了母亲,非要追上不可,结果她的性格折磨了他好几年。最终,他几乎把自己逼得变了个人,连抽了十多年的烟都戒了,才终于把她追到手。
至于喝酒嘛,父亲拼酒量是比不过母亲的,或者略逊一筹,这是种族优势。
鉴于母亲喊起了不知道从哪部电视剧里学来的地方土话,白尹觉得她心情不错。就是这声刺耳的“闺女”实在震撼人心,简直要让白尹从地板缝里钻进去了,或者干脆找个地方上吊算了。
门关了,他俩又出门了。
也能理解,最近父亲刚升到监察长,补上了本来的监察长调任的空缺,事情也算是少了点。
正因如此,他终于是记起了家事,还记起自己把结婚纪念日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他最近除了点头哈腰和在客厅下跪,就是穿着围裙下厨,伺候老婆干这事、干那事。
老实说,父亲穿围裙的效果实在很猎奇,像是动画片在动物拟人,连白尹都不忍直视。也多亏尾上理来借住,才救了他一命。他现在只需要陪老婆逛街,用不着在客厅下跪,也用不着再硬绷一身白围裙,免得惊吓到外人了。
正因为这点,平日对谁都很严苛的父亲才会同意得这么快,连看白尹这位学妹的眼色,也带了几分救命恩人的色彩。
——仿佛是尾上理知道正在发生这事,找了个最好的时机过来开口一样。
白尹没打算问,反正她肯定会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全都推给占卜。
“好高级的拖鞋啊!”尾上理在走廊弯下腰,仔细打量这双明显是进口货的棉拖鞋,“白学姐对她穷苦的学妹发动了昂贵攻击,造成致命一击,一点五倍伤害,弱点攻击,伤害再次乘二,两只拖鞋造成两次打击,最终伤害六倍。尾上理空血死亡,可喜可贺。这儿有复活点吗?我想爬过去自救。”
“安静点,穿好你的鞋。”白尹语气平静。
她跳脱又娇小的学妹伸出双手,像个傻瓜一样把拖鞋拿起来,举在头顶,开口配出更加跳脱的铛铛声:
“获得昂贵的棉拖鞋一双,可以在道具店出售,得到大量金币。”
“你还真是闲的要命啊。”白尹又说。
“不啊,我只是想和白学姐增长友谊,这样说话不是会更亲切点吗?”
“也许你说得很起劲,但我根本听不懂你想表达什么。”白尹说得直截了当。
“真是可惜啊,卡带机落在老家的神社了,不然还能和白学姐一起玩的。”尾上理笑眯眯地说。
她甩了甩拖着长袖筒的双手,然后俯身换鞋。
她穿着纯黑色连裤袜,从双脚到大腿都裹得密不透风,长袖子下面的黑色手套也连着毛衣,看不见手腕,毛衣本身也是黑色高领毛衣,挡住了脖子。
这套装扮尾上理只换过外衣和裙子,在冬季还好,也不知她夏天究竟打算怎么穿。
“会换的哦,夏天有更薄的衣服。”尾上理说。
“更薄的?”
“一模一样的黑色内衬。”
“你对黑色执着得过头了。”
“白学姐没穿过黑色丝袜吗,我看你很合适啊。”
“我是高中生。”
“明年就不是了吧,大学生总会自由很多呢,不管在哪里都是。”
“那就到时候再考虑,反正我没兴趣想得这么远。”白尹说着带她穿过走廊,坐在沙发上,顺手打开电视机。
录像带在桌子上并成一排,有一部分是曲奕空本人喜欢的血浆片,——她会反复观看,悉心品味,不过绝大多数都是白尹自己的兴趣。
最左边摆着《卡萨布兰卡》,最右边摆着《战舰波将金号》,其中还掺杂了一些实验性质的作品,《一条安达鲁狗》,诸如此类。有些片子在海场几乎不可能弄得到,都是父亲带他们出国旅行时自己亲手挑选的收藏品。
其实这几年来,白尹总想帮曲奕空提高她观影的品味,至少先从经典的黑色电影开始,可惜一直收效甚微。
平心而论,自己是个热爱电影艺术的人,没有什么其它的爱好比这事更重要。当然,她既不想当导演拍电影,也不想上舞台演出,被人注视,对人阿谀谄媚,而且说到底,承受别人的期待总是让她心里不舒服。
等到了大学,她十有八九会报个电影文化或电影历史的专业,当个寂寂无名的研究者,或者就在大学一直待下去,当个教员算了。
至于曲奕空,那家伙只是借此消遣而已,她对电影热爱的方向和自己根本是两回事。
刚想抱怨她,门铃就响了。
“当事人来了哦,白学姐,”尾上理已经笃定是谁了,“观影品味的问题,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问题,遇见了什么人的问题,全都可以问得一清二楚。”
白尹站起身来,穿过走廊。“我从没想过把朋友的每件事都问得一清二楚,这里不是犯罪现场,也不是审讯室。”她说。
“白学姐说话的风格一点也不像个高中生呢。”尾上理跟在她后面。
“你自己也不像。”
“不像吗?我觉得非常像啊,连一双棉拖鞋都觉得奇怪又罕见,也只有我这个年纪的学生才会干这事了吧。虽然我有些地方和海场格格不入,但在我转学以前,我看着非常正常,只是环境变了,我还没来得及变。”
“你现在还来得及从未成年诈骗犯变成正常人,不然等你变成成年诈骗犯,我就该考虑怎么把你送去安全局了。”
“哇,白学姐说话真的很恐怖啊,这么说,你已经见识过成年诈骗犯了?”
“见识过,恶劣到极点了。”
“谁更恶劣一点?”
白尹把门拉开,直接伸手抓住曲奕空那只手,把背对着门眺望冬日天空的家伙拉进来。“半夜迷路,然后凌晨一点敲我家的门更恶劣一点。”她说。
“哎呀,这句话是在说谁?想必不会是曲学姐吧?”
她神秘的学妹面带笑容。
“别乱讲。”曲奕空轻轻摇了下头,“只是这附近路太绕了,树和草地也太多,时间一晚,我就绕不出去。”
“这就是所谓的富人区吧。”尾上理点头说,“只不过是小区内的道路,就感觉像是迷宫一样呢。”
“你是......”
曲奕空一如既往不认识人。不过,也不奇怪。她连同班同学的名字都记不住,要认得出低年级的学妹自然更难。
“我是借住在白尹学姐家的贫穷转校生,要是曲学姐记不住名字,叫我小理就好。”她们的小学妹这话说得倒是乖巧。
“原来如此。”曲奕空点头说。
尾上理面带笑容:“我们正在讨论曲学姐放了白尹学姐鸽子的事情,本来说好昨天就碰头,约好了下午三点到五点提着录像带过来。我想说不愧是曲学姐,真的非常准时,正好就是下午三点,就是日期一不小心落后了一整天呢。”
这家伙阴阳怪气的水平实在可怕,几乎立刻令她想起了某个斧头诈骗犯。刚才觉得她会乖巧点,一定是自己今天没睡好,头脑也不清醒。
“嗯......嗯?”曲奕空侧过脸来,盯了尾上理半晌。
“别在意她,”白尹说,“快去把你头发上的雪擦干。”
“有那么多吗?我没什么感觉。”她问。
“当然有这么多,我上次是怎么跟你说的,记清楚了吗?”
“当然,我真的记清楚了。”
“跟我说说看。”
“呃......”曲奕空说着把目光偏到了一边。老实说,白尹最近一听到这个语气词就心烦。
“你这家伙真是越来越......装在身上的电池又用光了吗,我的仿真机器人同学?还是说你的记忆模块又短路了?”
“我想想,好像是水,还有什么来着......”
“是‘化成水就麻烦了’。”白尹叹口气,“至少记全一句话吧,总是让人误会,快点去。”
尾上理目视曲奕空顶着满头的霜雪走进卫生间,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曲学姐看起来非常脱线呢,”她说,“比平常还要脱线得多。在我印象里,她该更凌厉一点才对。”
“就算是刀也有放在鞘里的时候,哪有总拿出来对人的?这里是海场,不是什么武侠片或者恐怖片取景地。”
“白学姐的话总能一针见血呢,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什么都一清二楚一样。”
“别说怪话,公寓的事情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不,我可什么都没说,是学姐一个人猜出来的。看起来像是找我提问,其实是找我确认才对。”
“别把话说得这么确定,也别把我说得这么可怕。”
“那你来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右耳的耳钉吧。”白尹说。她坐回到沙发上,把曲奕空带来的塑料袋打开,她本来想看点别的,不过既然她又买了一堆,还是看她带来的好。“那不是她自己戴的,我知道这事根本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