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妖的一生很长,可达数百上千年。
一只妖的一生又很短,三番讲述便终了。
老道士听完了红衣女子的妖灵陈情,抬头望着她,
“你是仙狐?”
红衣女子点头,
“我本名‘怜心’,跌入凡尘作了妖后, 便自赋了一个‘庄’姓。”
“为何你要同蓝知微相爱?”
庄怜心说,
“相爱本就无意,更加无解。”
“即便你来自天庭,但在凡尘里,你终究是妖。始终该知晓人妖殊途。与凡人相爱,本是堕情, 诞下子嗣, 更是有悖天道。你与他成亲时, 就不曾料想过诞下子嗣后,对于你们的子嗣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吗?”
庄怜心眉头沉敛,眼神自责,
“非人非妖,六道不容,天谴伴随终生。”
“既然你知道,还要选择诞下?”
“我不忍扼杀她。即便她不为这天地所容,终究是生灵。”
“蓝知微知道你是妖吗?”
“知晓。”
“那这边是你们二人做的孽,却要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遭难。孽缘,孽缘。”老道士凝眉看着庄怜心。
庄怜心说,
“我到底是活得不明不白。”
“沾染上这份孽缘,如何都不明白。”
“我知道道长容不下任何一個妖。但我非要弄明白,是谁人在蓝知微的灵魂里种下禁制,如何要针对我与他。”
老道士严肃地看着她,
“够了。你已经糊涂到这个地步了,切不可继续犯错。带着你的孩子离开这里吧, 归隐深山,好好将她抚养长大。她未来的天谴,需由你来承受。莫要在踏入玉山镇半步,更不要再念想蓝知微半分。”
庄怜心说,
“我不曾加害一人,只想弄清楚是谁要拆散我与蓝知微。即便如此,道长也容不得吗?”
“人妖殊途。”
“殊途……谁言说的殊途呢?是天庭定下的规矩,还是世俗王朝白纸黑字写的告示?”
“天道如此。”
“天道为何不肯垂帘我等妖半分呢?为何要同‘妖’后面加一个‘孽’字呢?”
老道士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沉默一会儿后说:
“天下终究是人的天下。”
庄怜心自嘲一笑,
“呵……我不该同你说那么多的。到最后来,也不过是站在高处,同我施舍怜悯而已。”
“我无法说我是对的。但我这一生始终践行我的信念。”老道士伸出两根手指,在桃木剑剑身上缓缓抹过去。从指肚深处鲜血,这深红的血落到剑身后,便作了金色的光,“如若你执意如此,我只好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何必说得那么伟岸。”
“我同情你的遭遇。如果你不愿意与天道做对抗。那我便……践行我自己的信念,与你战斗。”
庄怜心说,
“我虽然跌入凡尘,散去了仙术, 作了妖,但终归曾经是仙。道长,我不会留手。”
“多说无益!”
剑光闪烁,红绫纷飞。
野桃林里,再次下起了桃花雨。
庄怜心失去了一生的仙术,但所学的神通,终究是天庭的神通。即便用妖灵之力去催动,亦不是凡道可以轻松应付的。
赤色的火,在桃林中燃烧起来,愈发旺盛。
火光撕破黑暗,染红了半边天。
远处的小道士,终于不用再慢慢地寻找踪迹。远远地见到冲天的赤色火光后,一次又一次加快步伐,直至对道术的控制极限。
终于到了战斗之地后,他停下来,藏身在一片树丛后。
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没有学真正的斩妖道术,不能去给师父添乱,还是老老实实地观摩师父的战斗英姿就好。
拨开浓密的枝丫,他向前看去。
前面的野桃林已经被摧残得不剩多少了。满地的枯萎的桃花花瓣。这本就不是自然开放的桃花,一旦离了庄怜心的妖灵之力,就会迅速枯萎。
剑气掠过,一道火光猛然炸开。
老道士从空中跌落。庄怜心的红绫抵在他的喉咙处。
但庄怜心并未动手,而是垂下眉头,
“道长,我没杀过人,也不打算杀人去证明些什么。不管你是否理解我,也不管你是否要继续阻止莪,我都要去弄清楚那件事。我不想我的一生活得不明不白的,也不想我的孩子生下来便没有父亲。”
老道士拼命地咳嗽了一会儿,面色变得十分红润,
“凡人终究不及仙半分吗?你只是曾经为仙,我都无法伤你一丝。我以为我修得凡尘之巅,能企及仙人半分,现在看来,终究是天地之隔。”
庄怜心微微张嘴,欲言又止。一番挣扎后,她沉声说,
“道长……仙门已经不会为凡尘打开了。天庭仙班已满。想要求仙,唯有走天仙一途。可你修的道,是真仙途。”
老道士陡然间精神焕发,
“我真想穷尽一生之力,再好好讨教。但……我还有个徒弟,我要将他养大。”
“那道长应该很能理解我的心情才是。”
说罢,她便要收手。
却在收手之际,一根光矢陡然在天边浮现,然后以常人根本无法反应的速度,划过天际,擦着庄怜心的肩膀,猛然刺入老道士的喉咙。
随后,光矢炸开,老道士身首异处,不留完尸。
庄怜心见状,愣住了。
接着她反应过来,猛地转身向身后的天空看去。在漆黑的远空,一个手持弓箭的巨大虚影望着她。片刻后,虚影伸出手掌。
庄怜心面露惊恐,想要逃离。
但她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向前移动半分。身后的虚影传来巨大的牵引力,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她耳畔炸响,
“弃仙怜心,你泄露天机,速速随我回去受罚!”
“‘仙班已满’算什么天机,算什么天机!”
“你私造仙途,已是犯错。众仙念在你照料仙草园兢兢业业,只剥夺你仙身,未收回你神格,便是望你在凡尘历练后,有朝一日重返天庭。岂料你竟不知悔改,泄露天机!”
“我没错!错的是享受仙班的你们!”
虚影怒喝,
“胆敢反抗!”
话音一落,一阵雷霆从天而降,穿透庄怜心的身体。她瞬间泄力,精神气一下子折损过半,无力挣扎,随着虚影而去。她只得望着野桃林里,因自己无辜而死的老道士自责悔恨。
她终究没想到,天庭居然会为了保证“仙班已满”这件事被凡人知晓,而做到这个地步。
她闭上眼,
“对不起,道长。对不起,珺珺……”
虚影带着她消失在远空。
野桃林里的火焰迅速熄灭。一切重归寂静,只有些许晚风。
一直藏在树丛里观望着一切的小道士失神地走出来。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已经不成样子的老道士面前。
望着地上狼藉的尸身,他失措地跪在地上,呜咽地哭了起来,
“师父……师父,师父啊……我只好躲着,只好躲着啊……要是,要是我早些学了道术,就能……就能帮你了……师父啊……”
前几日这方地一直是大晴,热够了。今夜此时,下起了雨,逐渐地,由小转大。
雨水冲刷地上的斑驳。
哭得不成样子的小道士终究记得清人事。恍惚地将老道士狼藉的尸身收捡起来,想着带回斩妖山上再料理后事。但又想起师父生前说的话,
“人死归天地,我等出家之人,无根不定。在哪里死,便在哪里埋。”
他便忍着悲痛,就在野桃林里找了个向阳的地方,掘坑挖墓,将老道士的尸身掩埋了。
雨很大,小道士来不及立碑,只好先行找个避雨之处,等雨停歇后再去,
“师父,徒儿不孝,只能眼睁睁看你被打杀。日后我定会好好修习道术,找到那狐妖,报杀师之仇!”
撇下这句话,他转头离开。
他并没有看到身上高天上的虚影,只看到庄怜心将红绫悬在师父的喉咙处,然后师父就惨死了。
脑袋里一直盘旋着刚才的画面,他的眼泪止不住,同雨水混淆。悲愤加夜雨,使得他愈发疲惫吃力,身体渐渐虚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进入了野桃林的更深处,拨开一片由藤蔓汇聚而成的帘子后,周遭景象豁然开朗。
无雨亦无风,洋溢着温暖的气息。在前方有一个简易的小木屋。看样子是用桃木搭建的。木屋内点着祝灯。
他心想,这里还有人家吗?
他上前敲门,
“请问有人在吗?”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幼稚的女声,
“你是谁啊?”
“我在林子里迷路了,突遇大雨,寸步难行,能否让我在此避雨?”小道士还带着哭腔。
“你在哭吗?”
“没,没有。”
“可是,娘亲告诉我,她没回来前,不要给人开门。”
“我不是坏人。”
“娘亲说,每个人都说自己不是坏人。但总有坏人。”
“那我就在屋檐下避雨,可以吗?”
“只要不开门,应该是可以的。”
小道士便坐在屋檐下。师父被打杀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一坐下,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他将头埋起来。
越想越伤心。逐渐地控制不住哭声。
凄惨伤心的哭声越来越大,久久不能停。虽然老道士说过他是早慧,但再早慧,也就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哪里止得住这般难过之意。
一些时间过后,木屋的门打开一条缝,一对眼睛露出来看着小道士,目光流露出一些歉意和纠结。
过了一会儿,门完全打开了,一个带着兜帽的小女孩走出来说: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把你关在外面,你会哭得这么厉害。”
小道士打住哭声,问:
“你怎么又开门了?”
小女孩想了想说,
“我一直在看你。我觉得,你应该不是坏人吧。嗯……你没有坏人的味道。”她动了动鼻子,随后又赶忙把自己的鼻子遮住。
小道士不明就里。
小女孩说,
“你进来吧,全身湿乎乎的话,会生病的。我经常生病,知道生病很难受。所以,你最好不要生病。”
小道士站起来,
“谢谢你,谢谢你。”
“没事的。”
两人进了木屋。
屋内更加温暖。这种温暖的让小道士有种蜷缩在被窝的感觉。
虽然是让小道士进屋了,但小女孩依旧跟他保持着明显的距离。
她坐在角落里,双手抓着兜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小道士眼睛红肿。他忍住哭腔说:
“等外面雨停了我就离开,你不用害怕。”
“嗯。”
屋子里安静下来。
小女孩除了盯着小道士外,也时不时望向窗户。
过了一会儿,小道士问:
“你在家里还要戴着头巾兜帽吗?”
听到这个问题,小女孩将兜帽拉得更紧了一些。她说:
“这样更暖和。”
“你很怕冷吗?”
“嗯。”
又安静下来。
两个小孩子之间,没什么话说。小道士沉浸于伤怀。小女孩则有些担忧和紧张。
外面的雨久久不停。
小女孩的娘亲,亦久久不归。
渐渐地,小女孩有些困了。小孩子的睡意,往往是说来就来,止不住的。她靠着墙角,闭上眼,脑袋一点一点。
小道士看着她,只觉得真是可爱,虽然他自己也还在被别人说可爱的年龄里。
小女孩睡着了后,疏于防守。她的兜帽,缓缓掉了下来。
这时,小道士才算是完完整整看到了她的样子。
在她的脑袋上,分明地长着一对火红色的……狐狸耳朵。
那种颜色,那个样子……瞬间让他想起与师父战斗的那只狐妖。
有了这份联想后,他愈发觉得这个小女孩跟那只狐妖长得真像。
“真像啊……简直一模一样……”
小道士咽了咽口水,心想,这个小女孩的娘亲该不会,该不会就是那只狐妖吧!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也许是因为雨水,也许是因为紧张。
“妖……妖……”
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念。
师父是个斩妖除魔的道士,我也是个斩妖除魔的道士……
师父被妖打杀了,我……我要给师父报仇。
他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了。
他站起来,从腰间取下平时用来练习的桃木短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向小女孩。
瘦弱的阴影,逐渐蒙住小女孩安闲的睡颜。
“娘亲……”小女孩忽然说了句孩子气的梦话。
小道士看着她的脸,举起桃木短剑的手,始终无法用力。
他终于忍不住了,丢了桃木短剑,倒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打自己,
“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个好道士,明明是妖,我却下不了手。对不起,师父……我帮不了你啊,我没法给你报仇……师父,我是个没用的道士……师父啊,呜呜呜……”
小狐妖被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睡意全无,睁开眼后,看到在地上抱头痛哭的小道士,于是赶忙说:
“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吗?对不起,我应该给你找点干衣服穿的,对不起,我马上给你拿些干衣服穿!”
听到她的话,小道士哭得更加厉害了。
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更加对她下不了手了。
明明是个妖,为什么要这么善良,为什么要对人这么好……
小狐妖忽然发现自己的狐狸耳朵露了出来,赶忙戴上兜帽,慌慌张张地找了些自己的旧衣服,然后害羞地说:
“我……我只有女孩穿的衣服,你……你先穿一下,等我娘亲回来,我再让她给你变……不,给你做些男孩穿的。”
小道士抱着小狐妖递过来的衣服,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越是哭,小狐妖就越是慌张,不知怎么办,只好在旁边候着。一边候着,一边着急地想,娘前怎么还不回来啊,我应付不来这个人类……
直到小道士终于忍住了哭意,小狐妖的娘亲也还没回来。
她坐在门口,望着野桃林的方向,发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从野桃林里照来一些晨曦。她望起头,轻声说:
“天都亮了啊,娘亲还没回来。”
这时,前方传来窸窣的声音。
小狐妖赶紧进屋,然后把门关上。
透过门缝,她看到一个穿着奇怪的男人走了过来。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推了推门,门一下子就开了。
小狐妖十分震惊。她的娘亲给她说过,只要门关上了,别人无论如何都从外面打不开。
她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问:
“你……你要做什么?”
男人说,
“我叫乔巡,以后就是你们的临时监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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