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业在被选拔到太原来之前,受过林子很长一段时间的训练。
有些话是林子用鞭子一鞭一鞭打进他脑子里的。
“身入敌境,周围所有人都是你们的敌人,这很危险,且危险永远不会过去,当你以为危险过去了,下一刻会是更危险的时候……”
军情司校场上,每当有人出现了一丝松懈,“啪”的一鞭子便抡下来,打得他皮开肉绽。
“若是你们在敌境犯了疏忽,现在已在被敌人严刑拷打,或死无葬身之地了。今日只挨我一鞭,谢天谢地吧。”
直到有人受不了到嚎啕大哭,林子才会澹澹说一句他的口头禅。
“打你们,因我也曾经经历过,我希望你们都能活着回来……”
当年不知这些话的深意,在太原潜藏两年,王成业才真正懂了林子。
他像是走在悬崖边上,害怕得几乎每天是站着睡觉,随时准备着逃命。
这次来了个王荛,给他带来了强烈的不安。
说实话,王成业忍王荛很久了。
王荛太高调了,一直在高谈阔论,像是恨不得整个太原城都能看到他的才华。
但王成业却认为,只有在一个地方能被满城人瞩目——等他们被拖到菜市口杀头之时。
好在林子是有数的,命俞德辰带来了一个锦囊,让王成业感到危险时就打开。
锦囊里一枚令牌,给王成业升了官职,还告诉他必要时要接手差事。
其实不叫接手,只是给王成业把事情点明白。
“军情司才是负责敌境的一切任务,王荛是我们借调来当说客的。当说客把局势搅到让你这个在太原的老人感到危险了,那他该做的就完全了,可以撤回来了。”
就是这么简单。
马琰再傻、俞德辰再嫩,林子也更信任他们,因为他们才是军情司属下,才是被遣派到太原与王成业接头的人。
当时马琰还在吃早饭,王成业看过锦囊,马上便有了决议。
他放弃太原城的据点,带人保护王荛去见郝天益。
会面确实很隐秘。
在太原城中一家青楼,有人隔着巷子挖了一条暗道与妓子偷情。也不知郝天益是怎知道的,利用了这条暗道。
王荛与郝天益谈的时候,王成业就守在外面,听到他们渐渐开始大声争吵。
“还有点自知之明没有?你是被我王放回来的,一桩事都做不成,要你有何用?”
“你懂太原在哪吗?!若太原与关中接壤,我举旗一呼,自有人响应。但太原地处蒙古势力中心,我怎么反?谁肯跟我反?!”
“我管你这些。走私你做不到,夺权的实力也无,当我千里迢迢过来是来接你走的?”
“我若真有你说的那种实力,忽必烈都不敢动我,我又何必叛逃?!恰是因为我战场上尽心竭力,处处掣肘,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那你就当鱼肉吧,休将我当作菩萨。”
“王牧樵,我真瞧不起你。你还是和当年辅左李璮时一样目空一切、自以为是。以为你们振臂一呼,全天下人就活该听你的?只懂叫人给你主子当狗,却不看看能喂几斤肉。我告诉你,争天下就是喂狗。我连当狗的资格都没有了,忽必烈才要割我的肉喂别的狗,你却还想把我当狼用?李璮活该被千刀万剐,王文统活该被斩首示众,我看你也就是被他们砍头的命!”
“我去你娘的,你个废物在这等死吧,你个驱口生出的废物……”
王成业没想到这些高门子弟对骂起来也就这德性。
但想来也是,真论士族风范,早几百年都比不上他太原王家。
等手下人探到郝天益把三个儿子都带出来,又发现有人已开始暗中盘查太原城,王成业当即便警惕起来。
他径直踹门进去。
“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走?”王荛冷笑一声,道:“你不懂就休要聒噪……”
话音未落,王成业刀手一敲,已将王荛敲晕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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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将法可懂?我是在激郝天益,当时我已将他逼急了,他已开始大声咆孝。只要不给他留退路,他气急之下,只能跟忽必烈拼个鱼死网破……”
王荛醒后,冷静下来便与王成业下了马车,说起他被敲晕之前的许多想法。
“我知道郝天益实力有限,但他毕竟坐镇太原多年,千余兵力召不齐,上百人还是能做到的。让他们杀起来也好。明白吗?我们带一个废物回去没用。”
王成业确实不懂这些,但他有自己的做事的准则。
“有用没用,上面安排的任务既然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便是由我来定,以保证安全为重,在此基础上扩大在太原的势力。与其把郝天益在太原的人情故旧一次毁个干净,不如留着徐图发展……”
“别给我说你们这些条例,听着烦。”
“我们就这几个人,先生能在敌境说服敌首,已经很了得,换成两条乖狗能在长安做到这一步吗……”
“闭嘴吧,我懒得听你拍马。”
王荛从来不是那种沉稳而循序渐进的性格,他喜欢轰轰烈烈,希望举世瞩目。
留在太原搅动局势这非常危险,王荛一直都知道。
他不在意危险,愿意拿自己的命以及军情司这些人的命去填。
像是在放火烧忽必烈的宅子,他也会在烈火中哈哈大笑,嘲笑忽必烈“你看背叛我父,我会搅动更多世侯背叛你……”
这才是王荛,他像火。
但王成业不同,王成业是个小人物而已,像只小蚂蚁。
他和中原各地许许多多留下姓名或没留下姓名的细作一样,只喜欢啃,只会一点点啃忽必烈宅子的根基。
慢吞吞的。
王荛看着就难受。
他想燃烧,想看忽必烈的宅子轰然倒塌。
“轰……”
但他这团火没能烧起来,像是跑来熏了一下木梁就要被灭掉,由小蚂蚁来啃。
“啊!”
他烦躁地用双手挠着头皮,喃喃道:“你这样让我很难受知道吗?”
王成业遂一脸诚真地问道:“先生若觉得难受,我可以再敲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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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娘的军情司,你们完成了个鬼任务。”
王荛本以为自己是执棋人,拈着军情司这枚棋子肆意挥洒。
今夜却看出来了,他只是军情司借来的一张嘴,一枚棋。
没甚意趣。
再回到马车上,王荛也不多说,蒙上头就睡。
其实以马车的颠簸,他不可能睡得着。但在这颠簸之中还能高枕而卧,至少能显出他的名士风采。
至于同在车里的郝天益是否会给他一刀?王荛毫不担心。
经过了他这次前来的一番游说,郝天益已成为最忠于秦王的那一批人。若说这车厢里谁可能改投忽必烈,王成业的可能性还更高。
因为他王荛、郝天益,在蒙元已是千人嫌、万人厌。王成业却很有价值,若愿意归降蒙元,能带去许多情报。
马车在夜色中前行,郝天益开口道:“你不是与阿合马有所合作吗?我们可以……”
“没有。”王荛澹澹打断了郝天益的话。
过了一会,王荛又道:“你若能掌握太原,我先说服你,可以此再说服阿合马,至少能把山西的走私商路打通。”
“解州仪家的走私生意也是骗我的?”
“走私有,只是量没我说的那般大,也瞒着仪叔安。”
郝天益轻呵一声,道:“那看来,我才是你要牵的线头?”
“但你连太原路都掌握不住了,呵,废物。”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没用。”郝天益道:“你让我举旗一呼,军民云集,真不行。山西世侯不过是州县小官,没人会随我舍家舍业地卖命。但我……”
“那是能与你卖命的都死在黄河上了。”
“够了,嘲讽的话,我近来听得太多了。”
“因为我瞧不起你,你逃出来连妻妾都丢了,还配当男人吗?”
“我妻卷不会有事。”郝天益道:“我近来常读《答苏武书》,发现我不是李陵、蒙元也不是汉。蒙古人将女人看成财产,不会因此杀她们。胡人嘛……”
“几年前我便与你说了一万遍,你今天终于发现了。呵,可笑。”
“总之。我若不跑,我那几个弟弟会觉得我是累赘。但我若真逃了,他们不能拿我如何。回过头想想,反而会认为我是条退路。我退一步,对谁都好。”
“呵。”
王荛懒得多说,翻了个身。
郝天益转向王成业,道:“我经营多年,太原路的故人们虽不能随我抛家舍业。但我请他们偶尔帮些小忙,这点人情还是有的。我活着,对你们有用。”
“我知道。”
“今日你们舍了一个据点,来日,我可为你们再设十余点。”
“我知道。”王成业掀帘向外看了一眼,道:“到了安全之处,你把太原的情报给我。”
郝天益笑笑,道:“我不仅知道太原的情报,还知道草原的情报。”
王荛倏然坐起。
“你知道?”
“郝天挺能收买我的人,他身边却也有我的人。”郝天益道,“我想当秦王的开国功臣总得有点用。”
“哈拉和林如何了?”
“我为何要与你说?”郝天益反问道,“到了长安,我自会面禀秦王。”
他抛出这几句话,舒了一口气,疲倦地往车壁上一倚。
累了。
他能耐确实远不比郝天挺、范弘范这些能得忽必烈青睐有加的。不堪受辱,拼命求活,也只能挣扎出这点活路。
但终究是感到些许安稳了,能睡个好觉了。
……
王成业出了车厢,坐在车辕上与马琰并肩而坐。
车厢里是蒙古宰相、元帅的儿子,虽然归附过来,始终还是与他们这些人不同。
他们这些在军情司卖命的,才是身世相近,相互关切。
“还好,我们听了任的,恰能出城。但是我好担心道士,不知他咋样?”
“是啊,希望他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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