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一,临安,候潮门码头。
鼓乐声中,一杆“大宋平章军国事”的大旗在船头招展。
披甲的士卒列队登上战船,脚步声齐整,配着钱塘江的浪潮声,颇显壮阔。
岸边的百官已然在列队恭侯,红红绿绿的官袍皆有,场面热闹。
时辰还早,交头接耳说话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平章公怎还不来?这万一耽误了时辰。”
“嘘,你知道什么?今日官家是要来为平章公送行的。宫城那边官家的御轿还未起行,平章公若来得太早,岂不成了官家故意让他久候。”
有官员拿袖子捂了脸,低声道:“可平章公未至,官家只怕也不好起驾吧?万一官家到了平章公还未到……”
这话说出来或者是为了玩笑,旁人却不敢这样跟着调侃,个个都不笑。转而说起别的话题。
“此去川蜀,也不知要经历多少颠簸。”
“也只有临安的青石板路平坦,坐马车也不颠簸,天下别处又哪里还有?”
“故而只好乘轿出行,蜀地人多坐步辇。”
“当年赶考,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到了临安,便再也不愿返乡了。”
“是啊,天下间便没有比临安更好之处……”
陈宜中听着身后这些官员的议论,心中微哂,暗道这些官员真是没吃过苦。
虽然同样是出身官宦人家,他却与他们不同,少年时他父亲因收受贿赂而被罢官入狱,他曾有过一段时间的贫苦生活。
后来他娶了一家商贾之女,才得以继续读书,进入太学。谁曾想又因弹劾丁大全而被流放。
这番经历,使得他很快能从一众未经风雨的同年之中脱颖而出,得到了贾似道的看重。
陈宜中是温州永嘉人,骨子里就有温州人的吃苦耐劳、敢为人先、能屈能伸。
吃苦耐劳所以能在家道中落后入仕为官,敢为人先所以伏阙上书弹劾丁大全,能屈能伸所以肯投靠官声越来越差的贾似道。
此时陈宜中目光看去,见到有风头吹来,战船摇摇晃晃,架在甲板与码头之间的跳板掉入了钱塘江中。
等了一会,没见到有人重新拿跳板来,陈宜中想了想,便走了过去。
守在船边的是贾似道身边的一名亲兵校将,彼此也是相熟的,他遂提醒道:“吴将军,跳板。”
吴载一步就从船上迈上了码头,笑道:“陈御史你看,这才不到半步宽的,哪用跳板。”
“再铺一块吧。”
“不用,不用,平章公当年在京湖随孟少保杀敌时什么刀山火海没趟过,这小小一步还能摔了不成?”
陈宜中上前一步,耳语道:“你看有多少人在看着,这一步,平章公若有些许踉跄,你我担得起吗。”
吴载一愣,转头看了看远处的人山人海,心头忽然不安起来。
“我这就去加一块跳板。”
他重新迈回甲板上,虽然还是稳稳当当,却已明白,如果贾平章真在这里有个踉跄,对其威望都是不小的打击。
就是在此时,贾似道已身披戎装,抵达了码头。
官家的仪驾也马上就到了……
~~
贾似道不是故意来得晚。
鄂州一战后,他回朝已将近六年,今日披上盔甲才发现髀肉复生,原来的盔甲已穿不下了。
如果只看镜子,他原本还以为自己瘦了。
让人重新改了盔甲再出门,若是再晚些,只怕还得让赵禥再等等他。
“愿平章公大破蒙元胡虏,凯旋归来……”
一名名官员赶上来寒暄,贾似道只是澹澹地点头。
他这次亲自挂帅出征,名义上并非是要去讨伐李瑕,而是抗元。
虽说与元廷有来往、有合作,那是私下里的。
私下里他贾似道敢欺骗忽必烈、扣下使者郝经,也能放了郝经、与忽必烈谈合作。没摆上台面,终究是不失大义。
这些肯定不能摊开了说,会凉了这些年前仆后继抗虏的志士们的心。
近一个多月以来,一直有战报传来,朝廷分封在关中的秦王李瑕死了,元军再次南侵。
大柱倾倒,西南半壁及及可危,朝廷必然要派出一个能替代秦王的统帅,率领川蜀军民继续抗击外虏。
不论是出于大义,还是迫于形势,川地文武将领听命于贾平章公,是理所当然之事。
如果有人还不听命,那只能说是勾结了元蒙,平叛便是。
比如吕文德已领兵出征了。
之所以能出兵这么快……其实不快了,从五月时初次怀疑李瑕不在长安,至今已是十一月,过去了半年时间。
之所以这次坚决出兵,因为已经错失过一次收回藩镇之权的机会。
去年蒙军勐攻关中之际,朝廷不仅没有果断派军进入川蜀,反而还帮助了李瑕抵御。其后李瑕自立称王,满朝上下深憾养虎为患。
那再有一次机会,自是不能错过。
……
“朕预祝师相旗开得胜。”
赵禥亲手将大红披风为贾似道系上,又双手捧起一杯酒。
贾似道接过酒,一饮而尽。
“臣必披肝沥胆,鞠躬尽瘁,保大宋宗社万世无疆!”
官场亲手赐酒,将今日的送行气氛推到了最高点,甲板上的士卒们纷纷呼喝起来。
“万胜!万胜!”
“……”
陈宜中眯着眼,看贾似道踏上跳板登上甲板,没出现什么踉跄,一切都很顺利。
正此时,有人从后面挤了过来。
“平章公登船了吗?”
陈宜中回过头看去,见是一名枢密院的吏员,遂迎过去,问道:“何事?”
“襄阳又有急报来了,那信使最后一段路没有乘船,又骑马又跑的,昏过去前还说吕将军有十万火急的信要递给平章公。”
“人在何处?”
“从枢密院担过来了。”
“把信送上船,我去看看那信使。”
陈宜中并不敢看贾似道的信件,却往候潮门的方向而走,打算先为贾似道问一问那信使。
他为官有分寸,同时也大胆、精明。
襄阳的消息近来基本是十天一封,而上一封是两日前才送到的,也就是说两封情报之间隔的时间最多只有几天。
几天内有什么变故呢?
元军这么快就攻克了潼关?
思及至此,陈宜中的脚步也加急了许多,心想如果真是如此,王师就必须赶在元军消灭关中主力,兵进蜀道之前控制汉中。
只希望川蜀那些人以国家大义为重,尽快北上抗元,同时也少计算些个人私利,臣服于朝廷。
“陈御史,信使就在那……快把人放下。”
陈宜中快步赶到担架边,只见一个双目无神的汉子嘴边还带着唾沫干后的痕迹。
目光一转,还能看到这信使鞋底已经被磨破,显了一双带着老茧、伤痕累累的脚底板。
“我是贾平章公的门生、监察御史陈宜中,吕将军托你带了什么紧要消息来?”
陈宜中先报了自己贾似道党羽的身份,其后才报朝廷官职,若非如此,只怕对方还真不搭理一个官员。
“李……李瑕……”
“我知道,两天前的信报上已经说了,李瑕的死讯确定了,死于女人之手,是蒙哥之女对吗?”
陈宜中好奇的是,这消息到底是谁传到洛阳的。
那信使被问了一句,却显得有些迷茫,好一会没有开口。
“你说,继续说,潼关被虏寇攻下了吗?”
“没……没……李瑕到潼关了。”
“你说什么,是说李瑕没到潼关,他死了,没到潼关?”
“不……他没死……吕将军说……李瑕到潼关了,平章公别被董文炳……骗了……”
陈宜中愣了一会,嘴里喃喃着重复了最后一句话。
“董文炳?骗?”
他脑子里忽然嗡了一下,意识到大宋朝堂这次怕是中了董文炳的计了。
“吕文德已经出兵了吗?出兵了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陈宜中是有些慌乱的。
情报错了。
堂堂一个大国,与辽、金、西夏斗了三百余年,有着了得的间谍衙门,居然在情报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满朝的聪明人,被一个河北村夫耍得团团转……
但很快,陈宜中平静下来。
一切都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收手,好在李瑕及时到潼关了,再晚上一些,仗真的打起来了,才叫一发不可收拾。
该想的是现在怎么办?真收手了,朝廷的颜面又往哪搁?
脑子里想着这些问题,陈宜中返身重新向码头上走去,他知道贾似道此时正在看吕文焕的长信。
他得猜中贾平章公的想法,及时做出应对,讨平章公的欢心。
那平章公会怎么办?继续出征,还是找个台阶下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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