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丙转头看了一圈,认为自己的士卒已经很饥饿、寒冷了。
他吐了一口白气,道:“严相公为何要这样?”
“这女娃子做事有股狠劲吧?”
郝修阳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说好了擒下八思巴就撤,出尔反尔,如何服众?当然,如何决断,还是该由李效用自己拿主意,户部管不到河西军。”
他倒不是怕死,只是以他这一把年纪,随军这般风餐露宿地打仗,着实辛苦,自然有了自己的立场。
孪丙不说话。
郝修阳等了一会,没等到李丙说转回甘肃,不由惊讶,道:“李效用?你不会是在考虑吧?”
“道长,我们拿住的是蒙元的国师八思巴吗?”
“当然是。”
“可是他不认。”
“哈?”郝修阳恨铁不成钢道,“当然不承认,换作是你被拿了,你会承认吗?”
李丙道:“可严相公说那个披狐裘的,身份比蒙元国师还要高,这是一个更大的功劳。”
“人心不足啊,你得有命拿才行。”
“不难。”说到行军打仗,李丙自信了许多,道:“我们的兵马一定已从甘肃追来了,那我们只需继续拖住这支元军即可。”
他蹲下,拿树枝在地图上画了画。
“阻挡元军数日,待我方援兵抵达,也许可擒下敌方一个大人物,值得。”
正说到这里,韩无非过来,一板一眼地道:“请道长与李效用过去。”
郝修阳心头不顺,不由暗骂韩无非没有男儿气概,有本事就该摁着婆娘将她带出敌境才对。
之后不由又在心中暗骂起严云云来。
“就不明白了,就这样一个一根筋的狠女子,如何能叫李昭成与姜饭那般喜欢,据说连贾似道也能看上她,怪哉……”
黑水城。
这里是贺兰山西侧,在沙漠的边缘。
如今兴庆府已被李曾伯占据,贺兰山一带成了元军与唐军反复争夺的位置。
五月中旬烈日当空,一队骑兵快马赶到黑水城新安顿下的元军大帐内。
“燕王府怯薛百户王着见过董大帅。”
董文炳快步上前,向远处扫了一眼,道:“燕王呢?”
王着低下头,抱拳道:“此处离唐军的势力范围太近,半月前燕王已迁营至沙漠以北的居延海绿洲。”
董文炳已听出他语气有些虚,勐地将他一把拉到面前。
“国师呢?”
“国师已进入吐蕃地界。”
“为何不等本帅抵达?!”董文炳大喝一声不需要王着回答,又冷冷问道:“本帅再问你一遍,燕王人呢?”
王着大惊,勐地跪倒在董文炳面前。
“大帅恕罪,末将因受燕王命令,不敢不。”
“咣”的一声,董文炳已持刀在手,抵在王着脖子上,喝道:“说,或者死?”
王着其实早就想说了,得了机会,连忙就道:“出发前,姚公反复叮嘱,让燕王等董帅抵达再进入吐蕃。但安西王提前逼近高昌,与廉希宪剑拔弩张……”
董文炳皱了皱眉。
只听王着继续道:“当时崔将军打探到凉州空虚,燕王又收到董大帅你的来信,大帅似乎在信上劝谏燕王,不必入吐蕃?”
“嗯。”
董文炳愈发皱眉。
他这一趟来,确实不是想护送燕王去吐蕃,而是想代替燕王去吐蕃。他希望燕王能留在九原城,等到吐蕃之事成功。
“高和尚便劝燕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因此,燕王便下令,穿过了凉州,进入了吐蕃地界,算时间如今已过了日月山。”
董文炳又怒又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陛下交代给燕王的差事是必须确保能有效地建立对吐蕃的控制,并没有要求燕王一定要进入吐蕃,当然,只有进入吐蕃才能达成这个“确保”。
如今,过了日月山,基本可以确定燕王无恙,因此他松了一口气。
他怒的却是高和尚的劝谏之言。
“高和尚说,正该以燕王之年轻锐气,破一破李瑕的锋芒。”
董文炳怕的就是这年轻冲动。
但不论如何,他都要为燕王保驾,首先就是得拖住李曾伯,防止出现万一。
“传令下去,即刻攻打兴庆府!”
兴庆府。
探马归城入营,禀告了军情。
杨奔眼神中愈发泛起思量,大步走上城楼。
只见李曾伯已经坐在太师椅上睡着了,睡容显得枯瘦苍老。
杨奔没叫醒他,自站在那看着地图。
但没过多久,李曾伯还是醒了。
“董文炳攻城了?”
“在路上了。”
“连攻城器械都不造,还是为了声援河湟那支元军啊。”
李曾伯说话已带着些西北口音。
他不问攻城战,反而问道:“西宁州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
“老夫方才睡着时就在想,忽必烈为何不派塔察儿或者脱忽这些宗王,光明正大地从兴庆府打过去,杀到六盘山,掳了昔里吉,再带着八思巴往吐蕃。”
杨奔道:“当然是因为他们做不到。”
李曾伯缓缓道:“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为何不这么做呢?”
“是啊。”杨奔眉头一动,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对,喃喃道:“这次,元军太小家子气了,畏手畏脚的。”
“畏手畏脚,就是这个词啊,你再形容形容。”
“就像是带了一件贵重又容易坏的珠宝出来打仗?小心翼翼的。”
杨奔说到这里,迅速走到地图前。
“娘的!”
他目光扫过大漠、祁连山。
这一刻,元人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但只通过看兵势,李曾伯就已经教他看出来了。
“元人派了个大人物去吐蕃了,比塔察儿、脱忽身份还高?”
杨奔喃喃自语着,转头向李曾伯看去,只见李曾伯那双老眼忽然变得无比明亮。
日月山。
崔斌眼神中满是不悦与焦虑。
懊悔感让他恨不能拿起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地上。
如果可以重来就好了,有太多办法避免出错。
或者在居廷海等一等董文炳,或者劝国师不要在文成公主庙开法会,或者提前防备被唐军偷袭的可能。
之前明明有那么多选择,怎么偏偏就疏忽了。
“崔将军。”高和尚走过来,道:“情况还不算坏,这里还是吐蕃境内。”
“进退两难了。”崔斌目光扫视过高和尚的光头,语气很差,道:“失去了国师我们还怎么继续往前走?”
“还有白兰王。”
孓白兰王在数千里外。“崔斌不悦道:”“吐蕃各部落心思各异,你来确保我们能安全到萨迦吗?靠你的高深佛法?”
高和尚心中也在暗骂,遇袭时崔斌自己没有保护好国师,此时却还想怪罪别人。
有时候只需要这样一个错误,就能让原本同心协力的两个人互生隙怨。
“可是再不离开,等后面的唐军追上来,万一艹。”
“所以要尽快找到国师!”
崔斌轻叱了一声。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高和尚行事喜欢冒险,放任其在燕王身边鼓动唇舌不是好事,遂又道:“你与其在这里与我聒噪,不如也带人去寻找国师吧?”
高和尚转过头,深深看了崔斌一眼。
在开平时,两人都希望能辅佐燕王登上太子之位。
但这里不是太平富贵的开平。
他们之间的默契,经历了第一次的考验。
高和尚本想说些什么,忽然眼中灵光一闪,双手一合什,道:“小僧听崔将军吩咐”
一直到夜深,崔斌愁得难以入眠,忽得到探马回报。
“将军!找到那支唐军了。”
“在哪?!”
“就在青海湖附近,有牧民还看到了国师。”
崔斌大喜。
他首先仔细吩咐了副将一番,之后留下了大半兵力,亲自率领千余人,在天光才亮之际就赶往青海湖。
马蹄滚滚,从日月山赶到青海湖不过百余里的距离。
抵达了探马所说的地方,已能看到许多杂乱无章的马蹄印与脚印。
“人呢?!”
“在满陇尕空山上,我们找到了这个。”
崔斌接过那件红色的袈裟,喝道:“继续搜!”
西面的大湖如海一般无边无际,东面的山像是直入云霄。抬头望去,让人感到自身如此之渺小。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崔斌想到在燕王府中护卫燕王读书的时光,意识到还是太缺乏历练了……燕王与自己都是。
“报!报!”
远远的,有探马奔了过来。
“报,将军!唐军在后面,又偷袭了主营!”
“什么?!”
崔斌一瞬间只觉如遭雷噼,惊得连魂都掉了。
可事实上,他这次出来,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又是一路狂奔而回,好不容易赶到日月山,只见大营前方一片狼藉。
“将军!”有士卒迅速迎上前。
“燕王呢?!”
“将军勿虑,燕王无恙,许千户一直十分警惕,没有让那些唐军杀入营中。”
崔斌转头看去,只见最高处那顶大帐蓬真的还安然无恙,一颗心才算放回了肚子里。
“唐军呢?”
“唐军见攻不破大营,转头杀穿了东面的防线,往湟水下游去了。”
崔斌闻言有些不悦,道:“让他们逃回甘肃了?继续追!将国师救回来。”
“许千户已率兵去追了。”
崔斌这才点了点头,大步而行,边走边问道:“高和尚呢?”
“昨夜与几名燕王的侍臣领了一队人去寻找国师,一直未归营。”
“啧。”
崔斌不悦,赶到大帐篷前,掀帘而入,只见帐中的几名侍臣回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但他们方才在说的那些话,已经传进了崔斌耳朵里。
“怎么还能信任崔斌?带着那么多兵马,也能让国师被劫。”
“他执意要驻扎在日月山寻找,太危险了。”
“已经被唐军袭击过一次,辎重又多,目标太大了。”
“高和尚所言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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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斌一瞬间便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目光一扫,脸色更是煞白。
“燕王呢?”
“崔将军,我们以为让燕王去吐蕃太危险了。”
“我问你们,人呢?!”崔斌大吼。
这就是高和尚说的年轻人的锐气?
崔斌忽然觉得,燕王太宽容、太仁慈,身边聚集了太多志向各异的人。
这些人各行其是,早晚会害死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