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管承所说,南长山岛既为黄县所治,却是唯一驻扎官兵的,人数倒是不多,大约才一千多人,
渤海群盗善水战,陆战上却是一般,既无战马,又缺装备,当然,若是硬要吃下倒也不是不行,关键是此岛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官府在渤海扎下的钉子,若有变故自不可能置之不理。
而王政若是此役当真吞下了北海和东莱,那此岛便也名义上归属于他,若是对方答应了给他,按张崇岳的想法,便成了不战而得。
“州牧乃是贵人,自是一言九鼎。您说的话,俺自然相信。”
却见张崇岳听到这话,先是一喜,沉吟了会又道:“不过跟着俺吃饭的弟兄倒是不少,很多人认个死理,总觉得空口无凭,不足为信...”
“哦?”听到这话,王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眼:“听渠帅的意思,莫非还怕我言而无信么?想要让本将先写个字据,发个公文?”
“话说在前边不丑。”张崇岳却是点了点头:“若是如此,自是最好不过。”
王政和郭嘉对望一眼,不由暗自摇头,哑然失笑。
这厮看外表气势不凡,一脸精明,谁料却是这般愚蠢之辈。
自己若是想要守信,口头承诺和文字契约本质上又有何区别,若是想要反悔,便是有所谓的公文盟约,又有何用?
海盗退走之后,王政单独留下了古剑。
今日一面之下,张崇岳所表现出来的贪婪与桀骜,叫他有些不能放心。
贪婪倒也罢了,所谓财帛动人心,有所欲便有所求,但桀骜便有问题了。
桀骜者狂妄自大,便有可能不能服从指挥,若是在关键时刻这厮自作主张,坏了自家的正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要是陆战也就罢了,这次是第一次牵扯到水上作战,而水军更可谓重中之重,管承和渤海群盗是重要一环,王政绝不容有半点的闪失,古剑先前所发的密报中,对张伯路的来历只有简单的介绍,但是语焉不详,讲述的不太清楚。
故此,王政准备留下他和郭嘉商议一番。
知根知底的管承本是更合适的人选,只是换位思考,张崇岳本就知道管承和他同为黄巾出身,若是此时单独叫出来,不免惹其怀疑。
“这张崇岳的来历倒没什么问题,便如奉孝先生所言,做这海盗的确是家族承传。”古剑挠了挠头,回忆了会道:“此人父亲当年便是渤海最大的一股势力,对辽东、朝鲜屡屡侵扰,后被幽州刺史派兵击杀。”
“若说古怪处,管承倒是提了一点,便是这几年张崇岳重点放在了朝鲜和北海来往商船上面,反而对辽东不闻不问起来,而且队伍的装备也开始比以前好了很多,甚至出现过精甲劲弩之类,不像是民间所得。”
听到这话,王政和郭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有了猜测:“你是说张崇岳背后得到了某个诸侯的支持?”
“管承也是这么猜测的。”古剑点了点头:“而且觉得幽州的可能性很大,只是他费解的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张崇岳便是自家不存忠孝,手下可还有不少是他父亲当年的嫡系,若是与幽州官方媾和,等于是认贼作父,不怕尽失人心么?”
“那是这管承见识有限,不知其中的来龙去脉。”
郭嘉倒是立刻便明白了,拍掌笑道:“如今的幽州刺史名段训,乃是公孙瓒所置。”
“而上一任幽州刺史刘虞,正是在初平四年为公孙瓒所弑,若按时间来算,这张崇岳的父亲正是死于刘虞之手,公孙瓒还算是替他报了大仇,投效为臣反而正合情理。”
这番解释下来,古剑恍然大悟。
“若这张崇岳是公孙瓒的部下。”说着,郭嘉转首望向王政,笑道:“主公,这倒是无妨了。”
王政微微颔首,亦是放下心来。
的确,他这次打北海本意上也是不想让袁绍的势力占领整个青州,这個战略意图张崇岳或许看不出来,公孙瓒和他的臣属却必然洞若观火,既是给自家的大敌添麻烦,他们自然巴不得王政成功,绝不会从中作梗。
沉吟片刻,王政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问古剑道:“管承既然知道张崇岳有白马将军这样的背景,竟还提议借机扑灭他,就不怕遭到幽州那边的报复吗?”
“这个俺当时也问过。“却见古剑笑道:“管承便道,虽然猜不准张崇岳的背后是哪一路的诸侯,不过他却觉得,若有天公将军的大力支持,无论对方背后是谁,他也毫不畏惧,更不会担心所谓的报复!”
对我这么有信心吗?
王政不由失笑,耸了耸肩道:“嘿,既然如此,你回去时告诉管承,本将不会辜负他这番信任。”
“而答应他的事情,亦一定会办到!”
“喏。”古剑躬身回道,刚要离开时,想了想又问道:“将军,那张崇岳对南长山岛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此地或许有些价值,既要求咱们给他一封公文,当真要给吗?”
古剑的真正顾虑,无非是担心若是给了公文,日后自家若是想要得下此处,便有失道义了。
只能说古剑毕竟是真正的少年人,有时候心思也单纯了点。
“人无信而不立,本将既然答应了,当然就要做到!”王政摆手道:“此岛若在张崇岳的手里,本将自不会夺,可若有一日,世上都无了此人...”
看着古剑,王政森然一笑:“那本将再去取时,又怎算失信于人?”
古剑恍然,旋即躬身出堂。
这时郭嘉沉吟了会后,突然开口道:“主公,咱们水军初创,未成气候,如是助管承火并张崇岳,未必有必胜把握啊。”
“若是和此獠彻底撕破脸,就算我军顺利攻取了北海和东莱,恐怕日后沿海匪患会有加剧之像啊。”
这点道理,王政岂会不知?
早在决定借力渤海群盗之时,王政就想到了将来可能会因而出现的难题。
海盗狼子野心,可用而不可留。
如今天军水军力量固然不足,但是解决敌人的方法未必只有动武一途啊。
王政没有立刻回答,闭上眼睛,好一会后睁开来,瞧着正凝视他的郭嘉道:“几位大儒教政读书,近日恰好读到了《晏子春秋》。”
郭嘉先是愕然,旋即欣然道:“将军乃青州出身,说起来亦是齐人,读晏子之书,想必颇有所得。”
晏子,名婴,齐国夷维人,其父晏弱去世后,他继任齐卿,历仕灵、庄、景三朝,长达五十四年,此人乃是天朝历史上有名的“智者”,他在世的时候正值齐国不断走向衰落的年代,国君昏聩,权臣把持朝政,外有秦、楚之患,内有天怒人怨之忧。晏婴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尽力补天,力挽狂澜,使齐国在诸侯各国中赢得了应有的地位,他本人也成为齐国历史上与大政治家管仲并称的名陈。
“那主公读到了哪一卷?”郭嘉又好奇地问道,《晏子春秋》共八卷,包括内篇6卷(谏上下、问上下、杂上下)外篇2卷,计5章。
王政笑了笑,淡淡地道:“内篇谏下。”
两人对视顷刻,郭嘉突然笑了起来:“三子何不计功而食桃?”
“哈哈。”王政踏前一步,双目射出如电神光,注视着郭嘉,轻拍他肩头赞叹:
“先生不仅博闻广记,更是闻弦歌而知雅意。”
“如此聪慧,真天授也!”
以谋算杀人,兵不见血,却足以诛心,二桃杀三士便是其中典范。
南长山岛就是王政的桃子,此时无论是他,管承,乃至渤海群盗里,只有张崇岳知道此地的隐藏价值,故此无人争抢。
而若真相公布于众之时,又何必他王政亲自动手呢?
.....
次日下午,郭嘉和于禁会见渤海群盗,并且达成了一份私下的协议。
第三日,古剑与管承、海盗们再次离开下邳,从港口驶出,远远离去。
四天之后,下邳的新军主力开始源源不断地调往琅琊郡的东武县,由早一步抵达的黄忠统一指挥,掀起了一场针对北海国南面线的大规模攻势。
这场攻势来的顺理成章,因为在此之前,黄忠已经进行了接近一个月的渗透及骚扰。
王政也相信,即便目前的都尉官阶并不算高,但以未来五虎上将的能耐,这段时间已足够让他做到知己知彼,更在军中树立了绝对的威信。
但同时这场攻势对于北海国而言,又来的突其不意。
因为他们和徐州可是做了不知多少年相亲相爱的睦邻友邦了,哪怕如今的州牧换成了一个和自家国相毫无交情的黄巾贼寇,可当初刘备来求援时,孔融都没有出兵援兵,他本以为自己的这番示好已足够让王政领会其中的善意了。
若说之前小规模的骚扰,可以解释为边境摩,如今这样规模的部队往上一拉,那可就是彻底了。
初春天气虽已回暖,然而冰雪融化,土地泥泞,加上青黄不接,马瘦无力,其实并非适合作战的良时。
故此,当平昌和高密的信使将消息传到平寿城时,大部分的人却还在吟风弄月,以诗会友。
没有人会想到徐州会在这时正式开展了侵略的攻势。
说起来战国时的齐国便有养士之风,但时至乱世,便连曾经稷下学宫所在的临淄,因饱经战乱之故也早已摒弃此习,偏偏北海却是清谈之事,蔚然成风,这其中自然有孔融这位北海国相的责任。
时又经桓、灵两次党锢之祸,士子心郁难耐,恨阉人乱臣不良,怜国祚自身不幸,此风更是大盛,约亲朋嘉宾,闻香饮酒,暗贬时政,兴浓至兴尽归,正是名士清流的时尚气派。
此时的相府后苑。
一众人正依着苑林,燃着熏香,暖着美酒,素缣铺地,辅以锦垫,盘中盛满时鲜瓜果,三五宾客,皆青衣白袍,雍容风雅,朗朗话语,或慷慨或轻柔,论典引经,滔滔不绝。
“...俯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这四句乃是点睛之笔啊。”
一个青年点评道:“文举公此作,情辞之悲慷怜悯,令人扼腕叹息,当浮一杯浊酒,以慰心伤。”
这青年姓华名歆,字子鱼,乃青州名士,中平年曾受大将军何进之召,任尚书郎,后告病辞官,此时客居于北海。
另一人亦附和道:“诗由意生,足见国相忧民之心。”
此人为北海主簿王修,以知人识材著称。
“叔治此言误亦。”主位上的孔融淡淡笑道,“吾等友朋聚会,怎可称呼官职,满杯。”
话音落,众人举杯,饮毕,孔融突然想起一事,侧身顾盼华歆问道,“听说前几日会稽虞翻前来造访子鱼,可是要子鱼去投那袁术吗?”
“何苦如此,如留在北海,融定以上宾之礼相迎。”
华歆看了眼孔融,沉吟了会,一脸肃容道:“今观天下,袁本初与蓟侯私战不休,徐州则落入逆贼之手,刘荆州又身处东南之地,路远难至,惟有袁术公累世大族,兼得兵强马壮,如提兵西上,当可助天子重定寰宇,功在千秋。”
“歆非为自身富贵安危,而是欲救国难。”
他终究没说实话,虞翻的确是来做说客,只是劝他去投的却不是袁术,而是孙策。
“真慷慨之士哉!”孔融拍案长叹,“只可惜融兵微将寡,每逢念起幼帝安危,便辗转难眠。”
另有一客却笑道,“方才还言只论风情,不谈国事,免得辜负了大好春意,这会反而忧声叹气起来。”
“所言有理,吾当自罚三杯。”孔融哈哈大笑,“满杯,再饮!”
酒酣意兴间,没人留意到,天空缓缓黯淡起来,阴沉沉的,似乎快要下雨,连带衬得院内也有些幽暗。
凝滞的空气,压抑而沉闷。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步伐声,令众人同时停杯望去。
没过多久,一个大汉突然出现在场内,看到此情此景,登时眉头一皱。
“是安国啊?”孔融却没注意到这点,只是笑道:“你向来不喜欢这等场合,怎地今日却起了兴致?”
又吩咐道:“看座,上酒,满杯。”
自有美婢持壶上前,武安国却是毫不怜香惜玉,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吓得她花容失色,忍不住后退半步。
武安国冷哼一声,猛地上前,旋即袍袖一拂!
伴随碗盏破碎的脆响,天空蓦然响起一阵滚雷。
场上彻底安静了下来。
落针可闻之中,武安国语气异常地平静,内容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国相,徐州军都要打到家门口了!”
“你怎还有这等闲情?”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