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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莎乐美

时间拨回到一周之前,咖啡馆里还唱着“We wish you a Merry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曲调轻松欢快好像每个音符里都浸透了黄油和咖啡的芬芳。

中国人喝咖啡的习惯能上溯到……好吧,应当最多也只能上溯到大约200年前的晚清了。

清代戏曲家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记载了道光十六年即公元1836年,丹麦人在广州十三行附近开了中国第一家咖啡馆。那时候人们将咖啡馆称为为“黑馆”,一半是因为咖啡的颜色,另一半透着的是天朝上国对外邦蛮夷的不屑。一如《广州通志》所言:“黑酒,番鬼饭后饮之,云此酒可消食也。”

但不出四五年的光景,鸦片战争中的英国人用蒸汽机与钢铁毫不留情地碾碎了清庭天朝上国的美梦,自此封建王朝最后的荣光一去不复返。

于是“黑馆”也跟着变成了“咖啡馆”,民国时便已成为文人雅士小姐闺秀们爱去的聚会场所。

而在星巴克成功叩开中国市场大门多年的今天,上流圈子里的阔太太动极思静时也不介意包一间咖啡馆,花上半下午的功夫仔细品味一番小资们的情调。

小资们有点小钱有点空闲要讲高格调,于是咖啡种类分得极细,抛去各种产地各种烘焙不提,光是最终制作出品就多种多样。

什么拿铁咖啡奶量少,奶咖比例大概1比3;卡布奇诺奶泡多,比例能够达到1比1;变种的摩卡咖啡会加些黑巧克力;这位太太你喜欢喝美式咖啡,一看就是陶醉于最原始滴滤式咖啡壶的工艺,实属有品味……

以上种种或冷或热的知识,都来自这场阔太太间聚会中,一位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半老徐娘。

专业知识层面上招架不住的其他太太们心照不宣地岔开了谈论的焦点。话题很快从咖啡和咖啡馆回转到各家太太去年买的奢侈品上,顺带又互相比了比丈夫们手中的股份价值怎样走势如何。志得意满的捂着嘴娇笑窃喜,落了下风的面上除了奉承的谄媚更多的是对“鸡犬升天”的不屑。

有一种斗败了的公鸡嘲讽胜利的公鸡只是公鸡的滑稽感,挺没意思的。

角落里的苏小妍轻巧地用余光扫视了一眼全场,最后视线落回到自己的腰肢和肤色,于是放心地抿了口兑了大半罐牛奶的咖啡并悄悄翻了个白眼。如果不是这场聚会的发起人,一脸未战先邀功的表情,说要给自己儿子介绍所号称芝加哥大学亲密盟校的精英大学,自己早就甩开八厘米的高跟鞋躺在水床上补美容觉了,何苦在咖啡馆和一群人老珠黄的老阿姨在这里唇枪舌剑互相明捧暗踩。

忽然有人悄悄推了推苏小妍搁在桌上的手肘。

正在诺基亚N95九宫格上敲敲打打的苏小妍抬头望去不由得暗暗叫了声好。面前这是一位自己以往从没见过的祸水,从下到上都是能杀人的好腿好腰好风情,眉眼间透出的魅惑和危险确实当得起一声蛇蝎美人。

往后推十年怕是都能男女通吃,放到现在小家碧玉依旧吃香的年代那美貌简直就是降维打击。苏小妍磨了磨后槽牙有些懊恼自己刚才怎么就没发现场上还有这等美人,否则自己怎么都要借机躲进厕所好好补个妆再回来一决胜负。

“听说苏小姐您当年是市里舞蹈团的芭蕾女皇?”

好嘛,上来就是直接挑衅下战书。苏小妍伸长双腿正襟危坐又抿了一口应该被称为“卡卡卡布奇诺”的咖啡。

“哪里哪里,同行抬爱罢了。”苏小妍面上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那时候大家都年轻,干什么都活力四射,浑身上下用不完的劲,好像能在舞台中央跳上一整天的《天鹅湖》。”

至于为什么是《天鹅湖》,因为平常聚会中绝大多数阔太太们说起芭蕾也就只知道个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或者圣桑的《天鹅之死》了。

而后者还是因为名字和前者多少有些相似,至于为评论家们所称道的,诸如“与死亡搏斗的坚韧顽强”“来自灵魂深处对生命的渴望”“濒死前的最后一舞”……远远不及凄美哀伤意境本身给满腹闺怨的太太们带来的共鸣。

苏小妍心中冷冷一笑。

不过你要是和苏小妍讲香奈儿和纪梵希背后的故事,坐拥一柜子香奈儿和纪梵希的苏小妍也只能呜呜吱吱地含糊过去,但说到芭蕾的话她苏小妍可就不困了——哪怕她当初练芭蕾的初衷就是贩售自己这天赐的美貌以后能够大把大把地买香奈儿和纪梵希。

“是吗?”蛇蝎美人左手撑着下巴,右手优雅地端起咖啡同样浅尝了一口,“我还以为苏小姐会比较喜欢《莎乐美?七重纱之舞》呢。毕竟只有莎乐美这样的女人才能让希律王愿意为之倾尽半壁江山啊。”

莎乐美,《圣经》中所记载的,一位以绝妙舞蹈向希律王换取了先知施洗约翰头颅的倾城公主。

而在施特劳斯改编的独幕剧《莎乐美》中,她被塑造成了一个由爱生恨,向施洗约翰求爱被拒,于是愤而以七重纱之舞请希律王将约翰斩首,最终痛吻盘中带血头颅嘴唇的扭曲女人。

整场七重纱之舞伴随着舞者纱裙落下,展现的都是最极致的妖艳和病态如魔的欲望,整个舞台犹如爆裂无声的熔炉,观众只能看到零星迸出的火花,而台上歌舞者已经五内俱焚,能够烧死爱恨情仇的火焰最终一定会先一步把自己烧死。

——总归不是什么好词。

不等苏小妍遣词造句张嘴准备回击,蛇蝎美人忽然微笑起来,一笑之间就轻轻把刚才火药味十足的对话带过去了。两封入学邀请函被她放在咖啡桌上又推到苏小妍手边。

“卡塞尔学院,一所位于美国伊利诺斯州的老派精英大学,接受欧洲贵族们直接注资,所以只选择吸纳那些生来便真正富有卓绝才华的天才学生,从不对外公开招生。卡塞尔学院与芝加哥大学是亲密盟校,双方经常举行诸如马术与帆板等友谊比赛,上一次卡塞尔学生获得优胜的照片至今还挂在两所大学各自的官网。我想一定很适合苏小姐家中的那两位高中生。”

突兀之间就达到了此行目的,拿起信件刚打量了一番的苏小妍抬起头没来得及再问些什么,抬头望去视线里就只剩一道腰肢扭动如蛇的妖娆背影了。

信封上那枚半朽世界树校徽尚有余温,正抚摸着图案指腹仔细感受着纹路走向的苏小妍,在时隔多年后的今天忽然真正地感受到一股毫无来由也无法向旁人说起的惆怅。

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其实她是见过这个徽章的。

这股莫名的惆怅把她的肩膀压低下去,于是她低低的,真正的,叹息。

同样叹息的还有此时蛇蝎美人耳麦里喋喋不休的女声。

“唉唉唉,你不会要把这事搞砸了吧。我说让卡塞尔学院的人自己送信就得了你干嘛硬要横插一腿亲自去送啊?是想和苏小妍比一比腿长吗?你腿长和谁比都是你腿长。

还有,长腿长腿,你拿莎乐美去暗示这位苏小姐,是真不怕楚天骄从尼伯龙根里爬出来把你大卸八块啊?你的言灵是只能当小透明的‘冥照’可架不住‘时间零’给你来上一刀。”

耳麦里嘎吱嘎吱咀嚼薯片的声响让代号长腿的美人略显嫌弃地偏过了头。

“可是的确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值得希律王献上成堆的金银珠宝乃至半壁江山不是吗?”长腿美人淡淡地回答,“世家门阀的少主,秘党执行部的王牌,生来便要刺王杀驾的超级混血种。居然为了一位女人默默当了十多年卑微而无能的家庭煮夫。哪怕他的初衷是执行某项绝密而危险的任务,但他夜深人静时也大可以在只属于他一人的地下室中狂舞高歌,而不是手忙脚乱地挥舞锅铲热牛奶。

如果不是老板亲自下发的档案,你我谁会相信有这种事呢?他们这种人不应该把米其林三星当食堂,用湾流当私人座驾,拿钱砸开一座又一座酒庄的大门,说‘把酒都倒我后院游泳池里我要开香槟派对’这样才对吗?就像那位以手中折刀威压整个混血种世界长达一个世纪的传奇。”

那头咬着薯片的女生鼻腔里哼哼了几声,张口也是针锋相对:“长腿你是不是还想说一句,‘你以为你接受的是谁的爱?你接受的是一位天神的爱!’?别说希律王虚无缥缈的半壁江山,楚天骄就算为了苏小妍奉上了自己的半条命又有什么用呢?能带苏小妍在空中旋转餐厅吃饭的不是他,能让苏小妍去普罗旺斯薰衣草花甸上尽情舞蹈的也不是他,能大手一挥用香奈儿和纪梵希塞满苏小妍衣帽间的依旧不是他。

拜托,无能的男人才会把给她煮牛奶当作最后自我安慰的稻草,有作用的男人只会帮她治好胃病然后一起去吃着火锅畅饮冰可乐。现实,只讲现实。所以长腿你不应该和一个曾经把诺贝尔经济学奖视为囊中之物的天才操盘手谈论这种话题。”

“但苏小妍的胃病也没有治好。”

这句话杀死了两人的对话,于是彼此陷入了沉默。

沉默漫长到足够长腿美人坐进劳斯莱斯后座,而劳斯莱斯又无声地驶过下一个街口。

长腿美人隔着后窗玻璃最后回望。

也许她现在很快乐。

也许她曾经幸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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