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大雨之后,今天将要入夜的时候,天气反常地落起了茫茫大的雪。
下午四五点钟,不知是谁首先望向窗外,低低惊呼出了那句“下雪了”。于是所有人都已经没有了再认真听课的心思。
许朝歌感受着班级里人心浮动如水,从风平浪静至小火带起涟漪微澜,随着时间的酝酿转而咕咚滚烫,最终在下课铃声响起那刻迎来了彻底沸腾嚣鸣。
仕兰中学在放学时,全校上下简直像是开起了狂欢节,气氛的热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元旦文艺晚会中楚子航提着大提琴走上舞台。
当头从教室里冲出去的那批学生最是闹腾雀跃,有人脱下羽绒服在雪中用力挥舞,或者尝试兜满一整捧冰雪再用力挥舞。前者看上去犹如风车旋转鼓动,而后者好像鼓动的风车把大朵大朵的棉花云团都一起切落。
但同样都带起了漫天的琼花碎玉。
站在雪中放眼看过去,仿佛天上飘着大雪,而地上又下着小雪。
雪花满天满地纷纷扬扬地落,薄暮黄昏时分的天光在冰雪映照中恍如晨曦启明。抬头望去,让人只觉得云层熠熠闪烁,天边亮起了一线温暖的光芒,如同圣堂在此时向世人打开了大门,现在的天国充满了荣耀。
后来是第一颗雪球在某人身上撞碎,于是大战和笑闹彻底爆发,漫天的大雪都来到了最高潮。
路明非今天被教导主任随手抓了壮丁,很是悲惨地要去给各年级各班分发同学们订阅的课外读物。
抱着一沓书从走廊路过时,他也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窗户里的教室,衰仔面上表情的演绎颇有一种悲壮的生离死别之感,如同牛郎织女隔着迢迢银河执手相看泪眼。
教室里面陈雯雯正低着头扫地做值日。
所以只有许朝歌一个人立在教学楼走廊探出来的檐下看雪。他背后斜挎着好久没从抽屉里拿出来的书包,面上表情是一贯的平静,让旁人不知喜悲。
下午和楚子航一起已经把手续办好了,从明天开始他也没必要来上课。
仕兰中学里属于自己的东西已经全部收拾妥当了,网上有人开玩笑说跑步机上总会长出衣服,往后自己的那张桌子应该也会慢慢生长出一大堆试卷和杂物。
自习时感觉憋闷的同学也许还会夹着课本,坐到自己坐过的靠窗位置上,打开玻璃吹吹晨风或者晚风。不知道会是谁,也不知道吹着他吹过的风时,那人又会想到一些什么。
每次布置考场后如果监考老师问起来怎么多了一张桌子,同学大概还要多嘴解释一句,说这里曾经坐着那么一位学生。
等到期末考试结束那天陪着同学们吃完那顿热气腾腾的火锅,把所有关于离别的流程全部走过一遍,那就意味着结束吧。
许朝歌他自忖向来不是个伤春悲秋的人,不会像衰仔路明非一样,总是为电视里分分合合的男男女女掬一把眼泪,眼泪流多了才学会比剧情先一步转台或者转头。
用夏弥的话来说,楚子航是北冰洋上浮沉的冰山,许朝歌就是昆仑山里流出来的山泉。
冰山第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能冻死个人,接触过才知道原来用尽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也难以凿开来。
人人都笃定楚子航背后肯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就像冰山浸没在海面下同样不为人知的部分。
而山泉看上去潺潺汩汩地流,流水中偶尔还能看见鱼虾,但只有当你把脚踝浸没下去才能明白其中的冷暖。
好像所有人都能轻易涉足山泉,但除非你溺死在里面,否则其实没有人真正走进过一条山泉当中。
路明非?
路明非是青藏高原烧得半死不活的白水,没有惊喜更是寡淡得一眼就能看到底。有时候被泼了一瓢冷水就没了气,但如果有谁给他添一点希望和柴薪,他路明非又能咕咚几下——当然,不管怎么给他添油打气摇旗吶吶,衰仔这壶水永远烧不开就是了。
说来挺对的。世界是时刻流动的,没有人能真正走进一条山泉。
他自己应该早就有那种觉悟了。
当走入了一条路,另一条路就永远对自己关上了门。从此自己和走在另一条路上的人们隔着一层厚厚的壁障,也许还能在未来短暂的交错中窥探到彼此人生中的一瞥,但最终又将很快分开。
所以何必挂怀呢?
许朝歌哈出了一层白气,在旁边的玻璃窗户上写写画画,白气散去之后写在玻璃上的字迹也不见了踪影。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许朝歌的肩膀。
“久等了,我们走吧。”扣好了风衣外套扣子的陈雯雯面对着许朝歌微笑,轻声说。身上的木棉香味淡雅素静。
今天是2008年1月11号,即便2月多才到春节,但贵族中学奉行的教育理念是向国外看齐,只学到了快乐教育没学到精英教育,所以放假向来很早。
算下来还有不到一个礼拜仕兰中学就该发放成绩单然后放假了,期末考试更早,也就在三天后了。
吃火锅的提案被通过后自然就需要有人去提前去订餐。苏晓蔷问起时说,是自己随便挑一家口味不错的店打电话,还是哪位同学去店里实地考察一下?
许朝歌在底下第一个举手表示交给自己,算是为同学们略尽最后的绵薄之力。
倒是陈雯雯跟着也举了手,说许朝歌同学和店家交流应该不太方便,况且自己是文学社社长应当负起一部分组织责任。
路明非挠了挠头没搞明白文学社社长和火锅聚餐之间存在什么因果关系,但还是眼神发光地捅了捅许朝歌,表示带我一个呗?
许朝歌肯定没意见,可惜教导主任表示不行。
所以不难理解被抓壮丁时,路某人为什么要哭丧着脸回头交代许朝歌,“不要管我你们快走”。
“我看你好像一直穿的都是这种秋天款的兜帽卫衣,不觉得冷吗?”
寂静的楼道里响起了两人踢踢踏踏下楼的脚步声和陈雯雯单方面的声音。
摇了摇头的许朝歌摸出诺基亚在键盘上打字,然后再把屏幕移到陈雯雯面前。
“其实真的挺冷的,不过风度比温度确实更重要。”
“你要是真有风度怎么宁肯站在走廊里看雪装深沉也不进教室里帮女生做值日啊。”陈雯雯微笑着打趣,“赵孟华回家的时候可是还特意问我要不要帮忙。”
“那想必你应该是严词拒绝了他并且和他说新时代独立自主的女性在劳动上从不逊色于男人。常言道妇女能顶半边天,我看你和苏晓蔷都是能顶大半边天。”
不比写字时特意写很慢好给路明非边缘ob的机会,许朝歌噼里啪啦地在手机九宫格键盘上打字飞快。
陈雯雯看完了之后难得地“切”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想说我和苏晓蔷都挺男人婆吗?”
听到陈雯雯的反应,许朝歌有些讶异地摇了摇头继续打字:“我个人认为用男性逻辑去规范女性,这一行为本身就是不对的,反之同样。所以‘男人婆’和‘娘炮’这种词对我而言,既不是褒义词也不是贬义词,而是形容失当的废话。”
“听起来你读过不少探讨这方面的书?”
“伟大的思想家在剖析人类文明进程中的各种主义时总会不可避免地撞上这些,比如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或者最经典的《资本论》。当然我秉持的观念是吵架不如努力发展生产力。”
“那你怎么形容我最贴切?”陈雯雯忽然问了这样一个有些暧昧的问题,而并非许朝歌设想中关于两性问题或者思想巨著的讨论。
许朝歌愣了一下,偏头正对上夜色里一双明媚而灵动的眼睛,忽闪忽闪地好像天上星星。比喻烂俗但恰当。
这是迥异于平时藏在恬静躯壳下的陈雯雯,她娇憨而可爱,不复蔷薇花架下在膝盖上放一本菲兹杰拉德《夜色温柔》的文艺少女模样,而像是十七年蝉脱去厚重蝉蜕后发出轻鸣。
“文艺、温柔、漂亮、乖……”许朝歌把最开始打出来的一串美好形容词删得只剩几个,然后又接着打字,“唉,你怎么会突然说这种话啊?听起来就好像少男少女之间拉扯着试探彼此心意一样。”
“想什么呢?”陈雯雯不满蹙眉,“还真是鲁迅笔下形容的愚民一样,见胳膊就想到袒胸。你发散性思维这方面简直和路明非有得一比,可惜都没用到正道上。”
“毕竟我俩是臭味相投的烂人——你问这种问题干嘛?”许朝歌坦荡地回复,顺便在路某人女神面前黑了路某人一把。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高高的街灯把四面的白色照成一股昏昏沉沉的黄。
“就当同学之间随便问问呗,我们这都当好长时间的笔友了。”陈雯雯背过双手在人行道上悠哉悠哉地走着,她的身旁是急切归家的车流,喇叭声随着油门轰鸣声被拉长了,雪花打着旋儿跟在车尾气后头,很快就融化不见了,街两边的店铺里早早亮起了灯,各色霓虹闪烁,一切都是喧闹而漂亮。
“放心,我不喜欢你,你肯定也不喜欢我。”陈雯雯回过身来冲着许朝歌招手,“打好字了没?”
“在今天之前感觉你都挺假的,像朵知道自己很漂亮的小白花。怎么会有人想到把开解抑郁症当作自己的任务?你说你不是为了巩固你文学少女的人设我是不信的。”许朝歌把手机递过去。
“就非得美而不自知是吧?”陈雯雯略用力地把一排字全部删了,“你还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其实我知道路明非喜欢我,赵孟华也喜欢我,好多人都喜欢我。但别人又没有表白,我总不能冲到他们面前说‘我不喜欢你所以你不准喜欢我了’,同样,也不能把被别人喜欢当作一种负担感到困扰吧?他们又不纠缠只是远远地看着……这就是你说的美而自知的意思?”陈雯雯语气放缓了,过程像是在自我怀疑然后自我说服。
“但我觉得你不应该给路明非任何一点希望。”
从陈雯雯手里接过手机的许朝歌继续打字。
“你找他帮一次忙,衰仔就会想你为什么不找别人。你给他解一次围,衰仔就会觉得他是不是有希望。你哪怕和他说一句话,衰仔都能傻了吧唧乐上半天。他总会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个……”
“但不论我找谁,那个人都会这么想不是吗?只是因为路明非是你的死党所以你才在这里为他打抱不平。”
除了难得的娇憨可爱之外,今天晚上的陈雯雯显示出一股丝毫不逊色于小天女的决断和理智,言辞果断犀利,犹如刀兵:“但如果真的问路明非他是要一个虚假的希望还是一个残酷的答案,你觉得他会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许朝歌耸肩,慢慢打字,“要我的话我肯定是想要句痛快话,在我看来虚假的希望无异于饮鸩止渴或者凌迟处死。但路明非他八成觉得甘之如饴,还会关心你累不累。”
“少年情怀总是诗。他们总觉得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一个,自己才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同样只有自己才能给你幸福快乐。只要你一声令下就迫不及待地把余生连同自己的百八十斤肉都交到你手里。他们怀揣着最浓烈的爱意就像怀揣最锋利的宝剑,为了迎娶公主一路披荆斩棘无所不利。他们觉得他们懂爱他们天下无敌,他们懂爱他们牛皮。”
“其实也确实挺牛皮的。”许朝歌忽然有些惆怅,他没有打完最后一句话就把手机塞进了兜里,打眼朝火锅店里瞅了一眼,觉得人气尚可味道想必不赖,于是就要转身离开。
陈雯雯扯住了他的衣袖,指着店铺上“正宗重庆火锅”的招牌用手肘捅了捅许朝歌。
既然来了,要不先吃顿火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