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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父与子

“好,我知道了,这边还有事,我先挂电话了。”

挂断电话,苏航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下意识地回过头。

见到苏松屹之后,先是一愣,紧接着有些紧张,再就是些许的欣喜和拘俗。

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这是看到他之后,在苏松屹脑海中首先蹦出来的想法。

他突然不想往前走了,想回头赶紧离开。

“总是要面对的。”

一旁的方知嬅摇了摇他的胳膊,鼓励道。

苏松屹任由她挽着自己的手往前,有些不安,又有些心安。

“叔叔好!”

见到苏航之后,方知嬅礼貌地道了谢,从方槐那里了解了一些关于苏航的事之后,她倒也不是很讨厌他。

“哎!你好!”

苏航见到了方知嬅,脸上浮现出很是和蔼的笑容。

反复打量了一番方知嬅,越看越觉得满意。

“来这边坐吧。”

姐弟两人跟在他身后,穿过沿途的小径。

满堂的宾客,苏松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在一起。

孩童四处奔跑,手里拿着遥控的直升机玩具和糖果,一边欢笑,一边追逐。

大人们板着脸,呵斥着孩子,让他们小些声音。

上了初高中的男孩女孩既没有笑容,也没有伤感,自顾自地低头玩着手机。

最后是灵堂的主人翁,一具枯瘦的遗骸。

苏远山是傍晚死的,决定中午送到殡仪馆火化。

生前应该是挺结实的一老头,胡子拉碴的,国字脸,眉骨有些凸出。

死后的嘴唇泛起灰白,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憔悴。

桌上燃着香薰,还有一些融掉了一半的白蜡烛。

灵堂里满是哭声,那些年纪小些的小辈们,没什么反应,脸上浮现出来的是一种漠然,或者说不耐。

中年妇女聚在一起,哭得声嘶力竭,却也没见几个真的有流泪的。

“节哀顺变。”

“节哀吧。”

这样的话不时从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口中说出,一边说,一边抹着混浊的眼泪。

倒也不是真的为死者哭泣,而是想到自己在不远的将来也会有这么一天,不免悲从中来。

苏松屹本不想跟在苏航身旁的,但看着满屋子里不想接触的人,还是站在了他身旁。

“这是?”

苏蔷走到了苏航面前,看着一旁的苏松屹,隐约有些惊讶。

苏航本来想说“我儿子”,但怕说出来会让苏松屹心生不满。

作为亲生父亲,竟然会有这么卑微的感觉。

他踌躇了一会儿,侧目看向苏松屹,对苏蔷说道:“你侄子。”

说罢,他又对苏松屹介绍道。

“这是你姑姑。”

“没印象了。”

苏松屹澹澹点了点头,其实对于家族里的一些亲戚,他还是记得的。

“呀!你是松屹啊?都这么高了!以前才齐我这里呢。”

苏蔷比了比自己的小腹,似乎很是惊讶,她的呼声一下子就吸引了满堂宾客的注意。

大家纷纷看了过来,老一辈的人看得最多,说着“这小家伙长得真俊”之类的话。

中年妇女们一边打量,一边窃窃私语。

小辈们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玩手机。

“我是你姑姑,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苏蔷是个打扮得很精致的都市女性,衣着和妆容都很讲究。

长相和气质也不差,但苏松屹总觉得她精于算计,而且喜欢假客套,特别虚伪。

所以苏松屹不怎么喜欢她。

“这位是?”

苏蔷又看向方知嬅。

“她也算是我女儿,我和她爸是很好的兄弟,松屹这些年就寄养在她家。”

苏航缓缓解释道。

方知嬅闻言,侧目看了看苏航,内心的拘俗和不安顿时少了几分。

“哦,是这样啊。”

苏蔷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问了。

前来搭话的七八姑八大姨很多,不管有没有往来的,都要套下近乎。

看着一旁不怎么说话的苏航,苏松屹大概能理解她们为什么那么热情。

话题围绕着苏松屹现在的生活展开。

“现在的成绩怎么样啊?你表哥现在在一本大学,要是你不会的,可以在学习上找他交流交流。”

体态有些臃肿的大姑妈,说这话时言语间满是自豪。

她家好不容易才出一个大学生呢,逢人就要问人家孩子在校的成绩。

苏松屹没怎么开口说话,一旁的方知嬅幽幽地道:“我们俩保送北大的。”

这话一出,大姑妈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灵堂里的人纷纷频频侧目,在苏松屹身上停留的目光又多了许多。

“哎呀!北大啊,那可了不得!”

“读再多书也没什么用,还不是要给人家打工,北大毕业都有卖猪肉的?”

一个有些尖酸刻薄的中年妇女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你可劲酸吧你,你家儿子三本线都够不着,两百分上个了大专,也没见你不让他读啊。”

一旁的男人闻言,嗤之以鼻。

“多读书是好事,但是不能光要会读书,还要有情商!有智商没情商可不行,情商更重要哩。”

有个不认识的亲戚对着苏松屹开始说教,苏航对苏松屹说那是姑父。

苏松屹只是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这社会总有些人,把圆滑当做智慧,把麻木当做深沉,把世故当成成熟,他们大肆鼓吹着所谓的“情商”。

殊不知,这些人连情商的真正意义都没能理解。

情商固然包括人与人互动的层面,但情商的意义并非指谄媚、奉承、巴结、虚伪。

“你爸现在赚了好多钱哦,你一定要好好孝敬他,不然以后怎么接他的班啊?”

类似于这样的话层出不穷,还有诸如“你在那边家庭过得怎么样?继父对你好不好啊?”这样看似关心,实则多管闲事的问题。

“给你爷爷上柱香吧,你小时候,他还是很疼你的。”

家族里一个年级比较大的长辈,看向苏松屹的眼神还算和蔼。

苏松屹想了想,没有拒绝,拿起一根香薰点燃,走过去,插在了香炉上,作了两次揖。

苏航也跟着点了一根香薰,上完香,似乎是有些口渴了。

趁没人注意,他顺手拿起一个灵台果盘上的梨,咬了一口。

汁水丰满,口味甘甜。

“挺甜的,要不要来一个?”

他对苏松屹说道。

苏松屹看着他直接偷吃贡品,略微有些愕然。

“你是他孙儿,他不会介意的。”

苏航轻声说道。

苏松屹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索性也跟着他拿了两个梨,还将其中一个给了方知嬅。

方知嬅有些无语,接过梨放在了口袋里。

躲在隔间的房间里吃完了梨,父子俩又一起去了卫生间,洗干净手,回到灵堂,继续上了次香。

三个人,两对父子。

老人已经逝去,百年后不过一捧黄土。

中年活了一半,埋了一半。

少年风华正茂,十六七岁,花一样的年纪。

哭丧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作为与死者最亲密的苏航,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眼泪自然也是没有的,他只是点了根烟抽了两口。

抽烟倒也不是因为父亲死了难过,他感到难过是因为,自己在父亲葬礼上没有一滴眼泪。

倘若自己有一天也死了,他的儿子出席他的葬礼,应该也不会流泪吧。

这样一想,也挺悲哀的。

苏远山这个爹当的失败,他儿子也不是个好爸爸。

苏航侧目去看苏松屹,见一旁苏松屹微微别过脸,他立刻意识到什么,赶忙去找烟灰缸。

但是他没有找到,家里是没有烟灰缸。

他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将香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然后扔进了垃圾桶。

三姑六婆的哭泣声越来越吵闹,苏松屹有些厌烦了。

他最讨厌成年人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明这些人都不怎么喜欢苏远山这个人,却还要惺惺作态地挤出几滴眼泪。

“什么时候可以吃席?我饿了。”

苏松屹对苏航说道。

这是父子俩见面后,苏松屹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他话音刚落,灵堂里的亲戚们一齐看了过来。

很快就有人小声滴咕“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真没礼貌”。

“我也饿了。”

苏航微微一愣,旋即点了点头,他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

“有哪些菜可以吃?”

苏松屹不想听那些亲戚讲苏远山的事,他真的挺想知道,等会吃席可以吃上几个菜。

“有二十多道,海鲜、川菜、粤菜都有,还有佛跳墙。”

苏航澹澹地道。

“佛跳墙是怎么做法?粤式改良的?还是传统福州菜的做法?”

“是福州菜。”

“福州菜的做法,汤太浓厚,知嬅姐喜欢粤式改良的,因为很鲜。”

苏松屹继续说道,苏航连连点头,彷佛也来了些兴致。

一旁的方知嬅看着父子俩在葬礼上一本正经地讨论着吃席的菜,满头黑线。

他们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安静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航子啊,你爸走了,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没一会儿,就有上了年纪的长辈指着苏航的鼻子教训起来。

在这个时候,苏松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苏航给他讲过的《局外人》。

默尔索在妈妈的葬礼上没有哭,因为他是一个过得更加理性和自我的人。

理性和自我到与芸芸众生的价值观相悖,因此失去生命。

律师和法官把他平常的行为在辩护过程中无限放大,断定他是一个没有感情且冷漠的人。

妈妈的葬礼上他没有哭,所以他冷血。

他开枪杀人,所以是主动行凶,而不是正当防卫。

他想过辩护,但世俗的喧嚣与潮浪淹没了他的声音,他一个人无力与整个社会的冷漠和荒诞氛围对抗。

所以,他不做挣扎,不做解释。

对那个压抑的社会氛围,他厌倦了。

所以他说,希望自己被处决的那天,有很多人对他致以愤怒的呐喊,好让他在死去时不至于那么孤独。

全场质疑和不解的眼神中,苏航蹙着眉思索着。

随后,他对苏松屹说道:“我也喜欢粤式改良的佛跳墙,等会我让酒店送一份过来。”

质疑的声音更甚了,和苏航站在一起,苏松屹有一种奇妙的安全感。

就好像,在这一刻,两个人成了“战友”,一同迎着那些长辈的眼神。

看什么看?

爷爷又怎样?

他不曾爱过我,我对他也没有牵挂。

如果不是因为他,那个家就不会散,这些年也不会发生那么多事。

我无法去为一个毫无印象了的过客伤感,我只能做到不去憎恨。

打人是暴力,骂人是暴力,强迫别人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感受,同样是一种暴力。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被你们定义好了?

在葬礼不跟着你们一起惺惺作态地流泪,就是不孝?

可惜,这些话苏松屹不能说出口。

一旦说出口,就有人给他扣上不肖子孙的帽子。

“他可是你爷爷啊!”

“死者为大!”

这样的话一定会有人说的。

“赶紧安排人就坐,差不多该开席了。”

苏航扭过头,对苏蔷澹澹地道。

“好。”

苏蔷闻言,不禁有些无奈。

酒店订的菜很是奢华,在葬礼的仪式感上,苏航还是尽了孝的。

“这么多好菜啊?”

看着餐桌上的珍贵食材,苏松屹不禁有些感概。

“是啊,你爷爷吃不到咯,只能看着我们吃。”

苏航一本正经地道。

在同一个餐桌上的,还有王雪彤和柳玉,柳玉也就是苏航再婚的对象。

“方姐姐,我们又见面了。”

王雪彤笑着招了招手。

“柳姨?雪彤,你们也在这里?”

方知嬅感到很是惊讶,没想到会和之前请她来做家教的人,在一个餐桌上。

“我们也要参加爷爷的葬礼嘛。”

“爸,他原来就是我哥啊?”

王雪彤眨了眨眼睛,眼睛一直盯着苏松屹看。

苏松屹之前在比赛上演奏的曲子,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听到王雪彤的话,方知嬅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联想到每次家教时,苏航都不在家,柳玉给她的钱又多得不同寻常,方知嬅这才恍然,原来苏航一直变着法接济着她家。

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后,方知嬅对苏航又多了些敬重和同情。

“你是松屹吧?我之前在钢琴比赛的时候见过你。”

柳玉微笑着,维持着长辈的亲切感。

“阿姨好,妹妹好。”

苏松屹很礼貌地打了招呼,然后就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顾着吃饭。

“这个石斑鱼,你尝尝,觉得怎么样?”

柳玉将一盘石斑鱼转到了他面前,对于苏航的儿子,她还是希望能打理好关系。

“他不吃鱼的。”

苏航连连摇头,换了一盘白切鸡到他面前。

“这个可以,试下?”

过去了这么多年,苏航还记得他不爱吃鱼,倒是让苏松屹心里泛起了一丝涟漪。

尝了一小口鸡肉,苏松屹连连点头。

“鸡肉品质非常好,挺好吃的,但是这个蘸料多余了,没这个必要,浪费了食材的鲜味。”

“那个肘子呢?”

“肘子做得还可以,但是那个乌鸡瓦灌汤简直是糟蹋了大好的食材,换我来做,肯定做得比这厨师好。”

餐桌上,父子俩大快朵颐,吃嘛嘛香,全然没有出席葬礼的悲怆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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