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仁坊。
这里是洛阳最东南旳坊市,与皇城呈对角线,由于距离太远,基本没有官员的府邸位于其中。
而金汉林和金三光的宅子,则坐落于此,比邻而居。
没办法,新罗近来不受大唐待见,白眼狼谁都不会喜欢,新罗人的地位也每况愈下。
为了不招惹麻烦,两人将府宅从城北搬到城南,平时工作也是勤勤恳恳,加足了班,缩起头来过日子。
但麻烦还是找上了他们。
此时两人一起来到金三光宅内,管事上前。
眼见没有外人,金三光用新罗话问道:“智照公主怎么样了?”
管事面带惶然:“公主殿下还在昏迷,朴医师之意,公主殿下受伤太重,目前的药剂也不足以维持,恐怕要多寻医者,最好是请一位大唐的医士来。”
金汉林苦声道:“还请大唐的医士?如果被发现她在这里,我们都要大祸临头!”
金三光皱眉:“事情已经这样了,不要说丧气话了,还是速速将公主治好送走吧!”
金汉林挥手让管事退下,低声道:“她在我们这里一两日,还能隐瞒,如果真要住的时间久了,人多眼杂,不可能不透风出去,要不我们干脆……”
他眉宇间带着煞气,做了个动作。
金三光闻言迟疑起来:“她是公主!”
金汉林冷笑:“什么公主,她是真骨,我们也是真骨,谁又比谁高贵?”
新罗有着严格的身份等级,被称为“骨品制”。
骨品世袭不变,一个人降生下来,一辈子基本就定下了,当官需要骨品,嫁娶需要骨品,甚至连房子住的多大,都需要骨品。
最高的是“圣骨”,王位继承者必须是圣骨男和圣骨女所生的孩子。
其下是“真骨”,贵族中的第一等,然后是六头品、五头品、四头品,再往后就是非骨品的三头品、二头品、一头品、平民和奴隶,分的堪比玄幻小说,只是完全不能升级。
别说升级,各骨品之间极度封闭,互不通婚,骨品和非骨品更是连见面都很少。
这个制度固化到什么程度呢?
新罗也就在太宗和高宗时期,连续出了两任女王,一位是善德女王,一位是真德女王。
这两位女王能成为君王,和武则天那种靠自己夺位的完全不一样,她们就是因为圣骨血脉中,其他的男丁死绝了,只剩下两个女人,然后就依次成为新罗君王。
要知道新罗社会里,男尊女卑的风气比中原严重多了,平民就不说了,贵族女性很多地位都不高,而国内宁愿接受让两个女人当国王,都不愿意打破骨品制度,可见这种生而贵种,出生决定一切的思想多么深入人心,种姓制度见了直呼内行……
金春秋是第一个以真骨之身,成为新罗国主的人,但他并非打破了阶级僵化,而是因为两任女王死去后,圣骨就死绝了,剩下的只有真骨,金春秋才成了新罗君主。
如今躺在智照公主,是金春秋的孙女,自然也是真骨,金汉林和金三光同样是真骨,单就出身而言,他们不虚。
以致于当金汉林恶向胆边生,金三光思索片刻,居然同意了:“好,我们先进去看看情况,再找下手的机会。”
两人来到后院的一间屋子内,尚未接近,一股浓浓的药味就飘了出来。
金汉林嫌恶地皱皱鼻子,但总比之前的血腥味好闻些,脸上努力透出关切,走了进去。
就见杨再威坐在边上,闭目调息。
黑衣女子金智照躺在榻上,神情萎靡,昏迷不醒。
眼见两人走了进来,杨再威睁开眼睛,睨视着他们。
金汉林一凛,用磕磕绊绊的大唐话道:“这位郎君……请问公主殿下的身体……如何了?”
杨再威冷冷的道:“你们府上的大夫医术太差了。”
金三光心中大怒,脸色也沉了下来,硬生生将一句话咽下去:“既然嫌弃,就滚啊!”
他虽然并没有说出口,但杨再威从他的脸色上,也很大致看出心中所想,冷笑道:“放心,我们不会多在你们府上待的。”
“现在外面的医师都被李元芳聚集了起来,可洛阳这么大,每日需要看病的人很多,他总不能一直如此。”
“等那些医师被放回医馆了,我们马上就离开,你府上的大夫只要能保证我师妹的伤势不再恶化就好。”
金三光抿起嘴,依旧忿忿,金汉林则马上堆起笑容,一个大鞠躬:“我们是愿意的……我们对公主殿下很忠心……只是害怕没有能力……”
杨再威听他那大唐官话听得费劲:“行了,不用表忠心了,你们去吧!”
两人表面恭敬的离开屋子,互相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杀意。
不过两人并不知道,当他们刚刚离开屋子,里面的金智照也睁开眼睛:“师兄,要防着他们点!”
杨再威一怔:“他们是你父王的臣子,难道还敢犯上?”
金智照道:“我之前想岔了,他们来大唐为质已经七八年,对于父王的敬畏不比从前,弓嗣业都敢对我留一手,这两个人更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这倒也是……”
杨再威点头表示同意,但也怡然不惧:“我会盯着的,如果真敢动手,就除掉,我们换个地方。”
金智照道:“就怕闹起来不可收拾,而且他们的身份不比其他人,容易连累到我新罗,最好还是避免冲突。”
杨再威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那我今夜去震慑一二吧!”
……
洛阳皇城。
清晨例行的十六卫开会后,金良图形单影只的走在路上。
由于出身问题,又被边缘化了。
他年近四十,还是小小的禁军长史。
这个职位的作用,相当于幕僚长,听起来不错,但由于禁军十六卫良莠不齐,大多数长史就是领俸禄混日子。
但偏偏有些不想这么蹉跎岁月的,还由于身份背景不够,郁郁而不得志。
金良图就是典型的后者。
他一开始想要巴结那些出身好的禁军,结果人家根本看不起他这个连字都没有的新罗婢子。
接连碰壁后,无奈之下聚集了一群异族出身的禁军,哪怕不合群,至少指挥不成问题,然后盼着什么时候能立下功劳,得到上位者青睐,加以晋升。
因此对于洛阳城内之前出没的贼人,金良图是很上心的,每晚加班到实在疲惫不堪,才依依不舍的交上鱼符,回家休息,就希望真能被自己碰到贼人,或者发现线索,立下功劳。
于是乎,当麾下心腹回来禀告时,他期待不已:“怎样了?这两人是不是与之前的贼子有关?”
心腹道:“应该无关,而是家中不宁,我收买了几个下仆,据他们所言,这两人似是受了什么惊吓,前夜晚上还传来惶恐尖叫。”
金良图颇为失望的叹了口气:“原来是家中出了事,怪不得这几日如此恍惚,他们去衙门了吗?”
心腹语气低沉下去:“没有,我等新罗出身的不受待见,恐怕去了衙门也得不到解决,何必多此一举呢?”
金良图听了有些兔死狐悲,想了想道:“李机宜让我对三韩苗裔多加照顾,既然金汉林和金三光家中有事,我也该关心关心,午后去他们宅邸拜访一下吧。”
心腹小心翼翼的道:“长史,今日不加班么?”
金良图露出烦躁:“莪等如此勤恳,一片赤诚,又有何用?到了时辰,换了班后,直接走!”
话虽这么说,但当他带着三两心腹,真的与正午准时下班的各部官员,一同离开皇城时,回头望向这个整日奋战的地方,心头也是空落落的。
收拾了心情,金良图走在洛阳街头,看着由于太子和百官到来,比往日更加繁华的景象,眼中又露出深深的迷醉。
在这里生活过哪怕一天,就绝不可能再愿意回新罗。
“我是大唐人,我要在大唐功成名就,争得属于自己的位置!”
金良图骑在马上,默默为自己鼓劲,突然看到一个熟人匆匆而过,开口唤道:“朴医师!”
朴医师停下,转身见了后,赶忙过来行礼:“金长史。”
金良图心中有些安慰,至少他在这群新罗人心中地位还是很高的:“你不是三光府上的医师,怎的出来了?什么事情要你亲自去置办啊?”
朴医师面色微变,干笑道:“买点药,买点药而已。”
金良图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但见他神情如此紧张,眼睛顿时眯了起来:“买药也不必朴医师亲自出门吧,药童不能代劳吗?莫非你家阿郎生了重病?”
金三光身体健康,朴医师怕他去察验,只能选了个金良图不方便见的人:“倒不是阿郎,而是夫人……”
但金良图脸色沉下,立刻呵斥道:“胡言乱语,若是金三光的夫人生了病,需要你亲自出门买药吗?”
新罗女性地位卑微,连看病都很少有医生愿意,后来发展出医女,渐渐的又变为医妓,一方面为女性贵族看病,一方面为男性贵族全方位的治疗。
金三光的夫人如果生病了,朴医师是不会去看的,而是要让婢女传话问诊,开出的药方也是婢女去抓了熬制,根本不会用心,也不可能亲自去接上抓药。
朴医师意识到自己说了个很愚蠢的谎言,还要再辩解,金良图已经大手一挥:“把他抓起来,你们给我好好审问!”
半个时辰后,心腹快步来到金良图身边,耳语了一番。
金良图先是怔住,反复确定后,嘴唇颤抖起来,一滴泪水甚至缓缓从眼角滑落:“我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终于等到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