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皇宫。
年节将至,宫廷内外都忙碌起来。
比如外朝的大庆殿,是举行大朝会的场所,面阔九间,两侧有东西挟殿各五间,东西廊各六十间,如此广阔的殿庭,才能一次性容纳数万人。
规模确实宏大,但这样的地方要打扫到一尘不染,各种摆设符合礼制,显然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早在月前,内侍省上下就开始忙活,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大庆殿西侧的文德殿,是官家主要政务活动场所,向太后刚刚驾崩的一段时间,几乎在这里看不到官家的身影,近来才常常见到勤政的官家。
北侧的紫宸殿,是节日举行大型活动的场所,南侧的垂拱殿用来接见外臣,再加上召见进士的集英殿,还有观戏宴饮的需云殿,组成了外朝的主要殿宇群。
当然,赵佶最喜欢的地方还是延福宫,在他的催促下,那片区域扩建的速度也相当快捷,想必再过数月,就能进豪华奢侈的宫殿享乐了。
而近来又对奇石产生兴趣的赵佶,正想着要不要开辟出一片区域,铸石为山,就听内侍禀告:“官家,高提举在宫外等候。”
皇城司提举许直达闻奏,是可以随时入宫请求觐见的,赵佶也不在意,点了点头:“让他进来!”
对于这位潜邸旧臣,赵佶相当满意,功劳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位的得势,令文臣极为不满,近来攻讦之声不绝于耳。
赵佶最怕臣子联合起来,赶他下台,自然乐于见到高俅吸引火力,自己居中调停,再加上剿灭明尊邪教,确实是稳定朝廷统治的大好事,这样的近臣,又有哪个天子能够拒绝呢?
因此高俅还未到面前,赵佶就让宫婢搬了一张方凳在边上,以示恩宠。
高俅跟着内侍入殿,看到这小小的凳子,顿时大为激动,更加涌现出士为知己者死之感,来到面前拜下:“臣高俅拜见官家!”
赵佶笑吟吟地道:“高卿家免礼!坐吧!”
高俅其他不行,迎奉官家是拿手好戏,眼眶顿时大红,叩首下去:“臣得官家赏识,方有今日,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想想此人原本是个市井地痞,却得自己看重,才有了今日的成就,真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赵佶愈发欣然:“高卿家的忠心,朕岂能不知,坐吧!”
高俅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禀告官家,臣缉拿了一伙西夏暗谍!”
赵佶原本靠在龙椅上,身体放松,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笑容就僵了僵,背也下意识地挺直:“西夏?”
高俅道:“是的,为首之人名叫仁多卫忠,是西夏将领仁多保忠的亲弟,派出深入我大宋京城,欲窃取关键情报,被臣所擒。”
如果说赵佶之前还生出一丝奢望,或许是另一批西夏贼子,听到这里,顿时没了侥幸。
怎么就这么巧呢?
但对于这位兴冲冲前来禀告的亲信,他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嗯了一声。
高俅见官家的表情莫名难看起来,倒也不奇怪,毕竟敌国的暗谍深入京师,在眼皮子底下活动,任谁都不会好受。
所幸有自己这位青天在,能遮风挡雨,让官家的心变得安稳:“西贼国内动荡,军力衰败,早非我大宋敌手,这些谍细不知从何处得知,前内宦李宪有武将罪证,欲以此物节制前线,阴谋策反,若被此人得手,后果不堪设想……”
赵佶根本不关心西夏战事如何,毕竟西北前线吃亏只是前线,威胁不到汴京,而弑母的罪名一日不撇清,他的皇位就一日坐不稳,所以直接问道:“这西贼谍细,可有暗通什么人?”
“圣明无过于官家!”
高俅宏声道:“贼首交代,正是内侍省押班贾详,与此人暗通勾结,皇城司已经出动,将贾详于宫外的亲信一并缉捕!”
赵佶的手猛地颤了颤,心彻底沉了下去,厉声道:“退下!统统退下!”
别说高俅被吓了一跳,赶忙离开凳子,跪了下去,四周的内侍和婢女更是噤若寒蝉,觉得官家又回到了前段时间的喜怒无常,忙不迭地退下。
当殿内只剩下两人,赵佶看着伏在地上,不明就里的高俅,目露迟疑。
他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将自己的计划,告诉这个心腹。
“此人终究是朕的潜邸旧臣,别人会背叛朕,他不会背叛……”
“不!不能告诉他,现在的高俅,已经不单单是幸臣了……”
没能力的高俅,是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因为幸臣往往德不配位,权势全部来自于宠信他的天子,自然忠心耿耿。
但有能力的高俅,就真的说不准了,照这位的能耐,换个皇帝,依旧能混得风生水起,所谓的忠诚,自是大打折扣!
所以赵佶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怒火和荒谬:“此事关系重大,你们皇城司不要轻举妄动……”
高俅愣住,区区一个太监,哪怕在宫内有些势力,官家一言,还不是随便入狱么,不要轻举妄动是何道理?
赵佶也意识到自己的命令很不合理,心头愈发烦躁起来:“让你不必理会,听不懂么?”
高俅脑子一团浆糊,只想着回去请教一下林公子,官家这样做的安排到底有何深意,听了那明显不悦的声音,吓得连连回应:“懂!臣懂!”
眼见高俅噤若寒蝉,再加上贾详暴露,后续如何收尾也是一团乱麻,赵佶也有些心虚,深吸一口气,来到高俅面前,弯下腰将之扶起:“高小乙,你是朕最信任的人呐!”
高俅在家中排行老大,当年在端王府,两人蹴鞠时,赵佶就是这般称呼的,闻言心头一暖,赶忙表忠心:“官家不必忧心,有臣和皇城司在,绝不容许奸贼猖狂,更不容许他们有半分伤害官家龙体,危及我大宋朝堂的机会!”
看着这个正气凛然的大宋忠臣,赵佶张了张嘴,只能道:“朕又岂会不知你的忠心?你此次做的……”
听到这里,高俅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副期待的表情,赵佶的脸颊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挤出四个字来:“做的不错!”
高俅总觉得官家的语气不太对,但仔细想想,官家没道理责备自己,立刻道:“此乃臣职责所在!”
赵佶太阳穴突突的跳,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否则自己非得气急攻心不可,咬牙道:“朕今日有些乏了,你退下吧,谨记此案不要轻举妄动!”
高俅领命:“是!臣告退!”
看着这位亲信恭敬地退下,直到对方的脚步声彻底离开大殿,赵佶才猛地前冲几步,一脚将凳子踢飞出去,气得浑身发抖。
如果是跟他作对的人,坏了事情,倒也罢了!
他甚至能接受,简王赵似就是不动心皇位,不上这个当,在王府内窝着当亲王,那确实也拿对方没办法。
但现在都不是……
为什么是高俅?这是他的亲信啊!自己的亲信拆了自己的台,偏偏还要表扬对方所作所为!
世上没有再比这个更荒谬的事情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高俅不敢抗命,贾详暂时不会遭到缉捕,计划还能执行下去。
可事后这个大太监,如何处理,也是个问题。
直接灭口,会有很大的后患,因为向太后那一夜,动静闹得太大,宫内目睹他浑身鲜血被驾出去,而福宁宫又在那时燃起熊熊大火的人太多,再加上口口相传,事后还是全靠杨戬、蓝从熙、贾详等几个大太监将口风打压下去。
无法将皇宫内彻底血洗,那为了稳定皇位,赵佶也愿意将权力分享给太监,双方保持默契,而一旦杀了贾详,剩下的大太监人人自危,局势难保不会失控!
赵佶在殿内不断转圈,越想越是头疼,连夜色什么时候降临的都不知道。
没滋没味的吃了晚膳后,他也顾不上宠幸其他妃子,让皇后王氏前来侍寝。
王皇后是他的原配正妻,端王府的王妃,不久前生下了皇子赵桓,性情温和。
眼见官家心情极为糟糕,王皇后除了最基本的安慰外,也不敢多说什么。
赵佶就是要找一个安静的,不受打扰地想了许久,到了深夜,实在疲惫,才昏昏沉沉的睡着。
可仅仅是睡了半个时辰未到,他就被外面喧闹的声音吵醒,然后就见杨戬扑了进来,面色惊惶地道:“官家,大事不好,简王府失火了!”
赵佶先是错愕了片刻,然后猛然起身,冲到殿外,看着远处那隐隐泛红的天空,跳脚道:“快快救火!快快救火!简王一定不能出事!”
听了这真诚至极的焦急声音,内侍和宫婢十分诧异,都说天家无亲情,这位对弟弟如此关心么?
而被吵醒的王皇后也赶忙走了过来,为他披上衣服,柔声道:“官家对兄弟的爱护之情,令臣妾感佩,但要保重龙体啊!”
赵佶理都不理,依旧声嘶力竭地喊道:“救火!救火啊——!!”
且不说宫内一片混乱,宫内各街的铺兵熟练的带着灭火之物,前来扑救。
令他们感到诧异的是,这火势看上去熊熊燃起,铺天盖地,却仅仅聚集于简王府内,并没有扩散到四周的民居。
从灰头土脸逃出来的内侍下人来看,陷进火势里的人同样极为稀少,铺兵们也算是应付了不少京中大火,却从来没见过如此节制的火势。
所以用了一个多时辰后,火势就已扑灭,面对烧成白地的王府,大量的班直和内侍冲了进去。
再过小半个时辰,擅于救火的蓝从熙,战战兢兢地来到赵佶面前跪下:“回禀官家,简王府的大火已经扑灭,王府几近烧毁,简王殿下和几位贴身内侍不知所踪,怕是凶多吉少……”
赵佶眼前一黑。
简王没了?
不管是死了,还是看穿了他的设计,自己纵火逃了,简王的消失,都代表着政变计划胎死腹中。
如此一来,继强压流言、转移关注后,第三个嫁祸旁人的计划,也宣告失败。
“除了这些办法,还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天下臣民,不要再议论朕弑母了?”
“想不出来了……想不出来了啊!”
“难不成弑母昏君的骂名,要跟着朕一辈子?”
终于,这位起名为佶,身体也向来健壮的官家,在接连打击下急怒攻心,哇的一声,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出,在众人的尖叫声中,仰后就倒。
这个年,似乎过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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