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热,皇帝最喜的美食便是冷淘。
长安多槐树,把槐树叶的汁液和麦粉混合在一起,弄成片状或是细条状,煮熟后过凉水凉拌。
他吃了一快子冷淘,眯眼赞道:“这是阿宁做的!”
皇后笑道:“你倒是吃出来了。”
“那是,吃了多年,总是吃不厌。”
帝后在秀恩爱,太子却愣在那里。
“阿兄,吃啊!”
德王胃口好,一碗冷淘已经吃了三成。
“怎地,没想通?”皇帝压压手,示意太子坐下,等他坐下后说道:“君臣之间的关系并非你想象中都那么亲密无间。作为帝王,定然是想有一番作为,而臣子也是如此,双方目的就算是相同,可也并不一定是志同道合……”
“想法不同。”太子说道。
“对,这个世间你无法找到两个想法完全相同的人。何况是坐在庙堂中的君臣。双方想法不同,自然会越走越远。可人有个特性,那便是他们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而对方是错的。故此他们会纠错,想方设法想把对方扭过来。”
“若是拗不过来呢?”德王已经吃完了自己的冷淘,目光转向阿兄的碗。
“那便要看双方谁的手段更为高超。阿梁,你想想南周君臣。”
南周新政本质上便是君臣之间对治理国家的理念不合带来的深层次矛盾。
“他们想变革,而彭靖等人想……不变。”
“对!”皇帝吃了一片酱牛肉,爽的冲着皇后竖起大拇指。
皇后翻个白眼,久违的娇俏让皇帝看直了眼。
太子琢磨了一番,“于是彭靖等人便想方设法去破坏新政,想把皇帝他们扭过来。”
“可孙石刚直,最终却是两败俱伤。”皇帝看到了卤豆腐,更为欢喜,“年胥还存着再度发动新政的念头,彭靖等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南征时阿梁就在军中,故而马上反应过来了,“当时矛盾无法调和,彭靖等人干脆就把皇帝给干掉。”
“对,史书上这等事难道还少吗?”
卤豆腐微冷,看来是用井水冰镇过,很爽,皇帝连吃几片,说道:“你再从深层次去看这个问题,就会发现,所有的矛盾出发点都是双方代表的利益不同而已。”
太子有些懵懂。
“年胥是帝王,他必须要最大限度维系江山稳固,而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让百姓能维持温饱。可彭靖等人却代表的是士大夫阶层,这个阶层蔑视一切,在他们的眼中,百姓只是猪狗牛羊,所以,年胥为了一群猪狗牛羊而割士大夫们的肉,对于彭靖等人来说,格外荒谬。”
太子若有所思的道:“那么……那些人代表着谁呢?”
“这是为父给你的功课,寻不到答桉便出宫去探索。”
皇帝恶作剧般的笑道:“等朕归来时,你若是还寻不到答桉,禁足半个月。”
“是!”
太子坐下,皇帝看了他的冷淘一眼,“少年人正长身子,多吃些肉。”
有内侍送来一碟牛肉,太子看着愁眉苦脸的。
“吃吧!”
皇帝笑眯眯的道。
为人父母什么时候欢喜?
看着自己的孩子吃的狼吞虎咽的时候。
那种蓬勃的生命力在眼前绽放,能让他们忘掉自己在渐渐老去的现实。
仿佛,有人在代替他们年轻。
吃完饭,太子回去。
帝后在一起喝茶。
“阿梁这几日没睡好。”周宁幽幽的道。
“他还是个孩子!”皇帝拿着茶杯,说道:“面对这等舆论他会有些懵,不过,早些懵也好,至少能让他去反思君臣之间的关系。如此,以后他能少走弯路。”
周宁问道:“外面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皇帝先前说的那番话周宁只信一半。
“一些人是想把朕困在宫中。”皇帝眼中多了不屑之意,“另一些人,则是想搅动风云。”
“他们想针对阿梁?”周宁浑身弥漫着危险的气息,就像是准备护犊的母兽。
“对。”皇帝缓缓喝茶,“朕起家于北疆,可中原的精华却在关中。当初那些人不看好朕,于是没多少人来投靠。等朕横扫北辽,南下灭了石逆后,那些人慌了,想抓住从龙之功的尾巴,可朕岂会让他们如愿?”
那些人的手段刚开始很是矜持,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亮哥,蹲在家中等着皇叔来三顾茅庐。
“朕没搭理他们,这些人就后悔了,于是各种暗示。暗示无用,便写了书信来表达投效之意。那阵子,朕带着阿梁征伐南周,便是用那些书信来生火,很是好用。”
皇帝促狭,令皇后不禁莞尔。
但,她也感受到了一股君临天下的霸气。
“朕最不喜的便是卖弄,这些人却最爱如此。”皇帝是真的不喜欢那些士大夫,“阿梁一直在北疆,从龙之功能赶上趟的有多少人?”
皇帝扳着手指头数,“刘擎他们等不上了,就算是等上了,可那时候朕还在,他们也得担心功高盖主,只能为新人让路。老贼老了,曹颖也老了,江存中他们还赶趟,不过,朕有南贺在军中制衡他们,加上甄斯文等人,军中的格局大好,足够阿梁稳住局势……”
若是让那些臣子听到皇帝的这番分析,怕是会嵴背发寒。
看似不动声色间,皇帝便把权力架构重新梳理了一遍。
“朕这番逆袭为帝,形同于开国帝王,开国时是最好发家致富的时机。”皇帝笑道:“那些人一看阿梁这里赶不上趟了,便把目光一转,看向了二郎!”
说到这里,皇帝冷笑道:“这些人想搅局,让我父子之间生出矛盾。他们不着急,就等着矛盾慢慢激化,最终重复无数次的天下父子相残的一幕上演。而后,他们自然便能通过效忠二郎或是后来的三郎四郎来攫取利益。”
当初的杨松成便是如此,下注李泌,不但支持人力物力,连女儿都送进了他的后院。
但这笔在当时看着有些不靠谱的投资,后来却成了杨松成的得意之作。他由此一跃成为权势滔天的当朝国丈,能与帝王抗衡的无冕之王。
“可朕哪里会给他们这等机会!”皇帝笑道:“朕把那些奏疏搁着,便是让他们继续上蹿下跳,好歹,在出征之前,朕给这些不安定的蠢货一巴掌,让他们老实些。”
晚些,皇帝去了前面。
皇后坐在那里,怡娘进来。
“怡娘啊!”皇后笑道。
怡娘坐下,“先前陛下本想去看望病重的一位老臣,可刚准备换衣裳,听闻太子这几日没睡好,便先来了宫中。”
“其实,我最想一生都留在北疆。”皇后苦笑。
“陛下说,天家父子猜忌是本能。就如同一个小家中,为了一件事听谁的,父子亲人都能打作一团,何况这是一国天下。”
怡娘温和的看着皇后,“但陛下说,他不想做那等被权力欲望控制的怪物,他有信心。但他更担心阿梁或是后世儿孙以后会成为这等怪物。所以,他会做出一个表率。”
雄才大略的帝王往往担心老子英雄儿混蛋,故而会留下许多所谓的祖制,令后世儿孙遵行。
皇帝也难以免俗,不过,他更多的是垂范。
“陛下说,太子是男儿,皇后这里虽说能安慰他,可男儿当自行走出来。”
入主东宫后,一个小朝廷的框架就在阿梁的手中。
他有些茫然,也有些跃跃欲试。
但外界的这一场舆论战争,让他重新审视了自己。
坐在书房里,阿梁手中拿着一卷书,富贵就在脚边,剑客不知野哪去了。
进了宫中后,富贵极为适应,而且很得那些内侍宫人的喜欢,每个人都爱着这个宫中从未出现过的宠物。
而剑客却引发了一阵骚乱,那阵子所有人靠近阿梁时都如临大敌,仿佛下一刻便会被剑客撕咬成碎片。
即便剑客后面展示了自己不喜吃人肉的一面,但宫中人依旧不敢靠近它。
蒋会顶着一张青肿的脸进来,奉上茶水。
“让孤安静会儿!”
“是!”
蒋会回身,却发现不知何时剑客正站在门外,一双冷漠的眼眸盯着自己。他哆嗦了一下,侧身让路。
剑客大摇大摆的进来,走到了阿梁的身后卧下,打个哈欠。
阿梁就像是当年般的,身体微微往后靠在它的身上。
摆摆手。
蒋会告退。
阿梁想到了在桃县的岁月,那时父亲时常出征,但一家人在一起的时日总是有的。
起兵南下后,一家子聚少离多,直至他被接去南方。
那是他最为快活的一段日子,父亲每日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晚上和他说些从未听过的事儿,直至他安然睡去。
若是可以,他希望南征永不停歇。
但最终他们父子还是进了长安城。
父亲做了皇帝,他,做了太子。
当权力第一次交到手中时,阿梁有些兴奋。
父亲很宽容,阿梁觉得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
直至现在。
那些臣子说他年少,无法坐镇长安,他知晓,这里面的目的很复杂。
翻看史书,比他小许多的太子监国的例子多不胜数。
这更像是帝王和群臣的一次博弈。
而他。
成了棋盘!
“阿耶!”
阿梁目光孺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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