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两银子换一枚铜钱。
此时的郑年加上之前从裁缝那里取来的铜钱,手里一共有五十多枚。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竟代表的是五千多两银子。
夜晚的风萧瑟着。
马车徐徐走在道路上,一摇一晃,节奏很自然。
郑年被遮蔽着双目,很平静地坐在马车里,他的手被一个纤细的手掌轻柔地握着。
“你知道我是谁。”郑年缓缓道。
“在长安县里不知道郑大人的算是少的。”女人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还是那么自信。
“我却不知道你是谁。”郑年道。
“我?大人你叫我金铃就好了。”女人喃喃道。
“金铃赌坊的金铃?”郑年嘴角泛起了笑意。
女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人莫不是以为赌坊是我开的?”
郑年没有说话。
一般女人抛出一个如此语境的问题,男人便不用说话,因为她们自己就要开始介绍。
“我是江南人,被主子买来进了金铃赌坊,本来就没有名字,主人也懒得去记我叫什么,便就起了这赌坊的名字。”金铃声音笑着,手却有些哆嗦。
似乎那个主人,只要提起,她的手就会哆嗦。
“你说这个名字好听吗?”金铃问道,“金铃金铃,就是门口的铃铛,谁摇我都要响,没有人摇我就不能响。”
郑年靠在马车背上,双手被金铃的双手拉着,她的身体有些冷,手已经比郑年的手还要冷,索性郑年直接将她的手抓在了手心。
“我骗了你,还差点害你身负巨债,你不骂我,还帮我捂手?”金铃不解道。
“我又何必骂你,你不过是个小铃铛而已。”郑年微笑着摇头,“我和你都在这个世上,你是别人的铃铛,我也是个铃铛,每个人都是铃铛。”
“那总要有人去摇铃铛。”金铃道。
“去摇铃铛的那个人,估计也得有一根绳子在别人的手里。”郑年平静地说道。
“我们快到了。”金铃拉开马车的帘子,寒风从郑年的面前吹过来,像是要把他从中间撕开。
牵着金铃的手下了马车,进入了一个密封的环境里面,这里很暗,也很安静,似乎没有一个人。走过一条非常长的甬道,最后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郑年眼睛上的黑布也被取了下来。
一时之间有些涣散,目光接受不了周围的烛火。
等到完全适应了之后,他才看到面前不远处坐着两个人。
金铃则是站在一旁,端茶递水。
房间并不大,这里同时存在四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郑年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二人。
披着白色绒毛披风的男人,整个身体显得有些瘦弱,正双手捧着茶杯,吹着杯中的水。
另一人躺在摇椅上,盖着一层厚重的鹅毛毯,眼皮似乎都懒得睁开。
金铃斟完茶之后,拿起了斟满茶的茶杯和一个空的茶杯,将茶水不断对倒了几次之后,端起来又吹了吹,才蹲到那躺在摇椅上的人旁,自己饮了一口,接着亲吻在那人唇上。
似乎是在喂茶。
“他有些懒,郑大人莫要见怪。”瘦弱的男人目光仍然在自己的茶杯里,他的声音很柔,底气不是很足,“他懒得自己喝水。”
郑年点头,“看出来了。”
“他也懒得说话,所以我来和你说话。”男人道。
“你是谁?”郑年问道。
“我有很多身份,每个身份都有一个编造到万无一失的好故事,你喜欢听故事吗?”男人终于吹完手里的茶水,喝了一口。
“长安县卧虎藏龙,有人是丛林里的巨蟒,若无人招惹,自给自足,若是一旦有人冒犯,一口下去吞入腹中,什么都没了。”郑年笑笑,“但也有人是狐假虎威,难听点的话是狗仗人势。”
“这两种说法都不好听。”金铃抚唇笑道。
“看来郑大人是一个爱讲故事的人。”男人将茶杯放在了桌子上,淡淡道。
“我喜欢讲故事,更喜欢听故事,但是讲故事没有酒便索然无味,听故事没有酒,更是味如嚼蜡,再好的故事也要有酒,无论是听还是讲,都有滋味。”郑年道。
金铃拍了拍手。
一行小厮走了进来,将一坛坛酒放在了房间里面。
本就狭窄的房间,这么一放,更是无从下脚。
郑年正要伸手去抓,却听得金铃说道,“这是卖的酒,可不是送的酒,郑大人要喝,便要花钱来买。”
“多少钱?”郑年问道。
“不多不少,一枚铜板。”金铃道。
“好。”郑年拿出了一枚铜板,丢向金铃,随后抓起酒坛,揭开封泥。
酒香四溢,“果然好酒。”
“大人要独饮?”男人问道,眼神却落在了郑年身旁的椅子上。
“不然呢?”郑年问道。
“还有一位朋友,马上要到了,你不等等他?”男人问道。
“既然是朋友,那肯定要等。”郑年将酒坛放在了地上。
果然,从门外走入了一个人,正是柳云州。
那把漆黑的长刀还在他的身上,现在又多了一个漆黑的布条裹在脸上,当布条拆下来的时候,他并没有睁开眼睛,似乎等光线和眼睛完全适应了之后,才缓缓睁开。
“请我喝酒。”他的开场白和他的人一样特殊。
柳云州站在椅子旁边并没有坐下,目光放在了郑年的身上。
“我请别人喝酒有规矩。”郑年道。
“你说。”柳云州笑了。
“必须要喝好,必须要喝醉,如果不喝醉,不喝好,那便不能喝。”郑年道。
“没问题。”柳云州抓起一坛酒揭开了封泥。
“果然好酒。”
郑年将身上所有的铜板都拿了出来,足足五十七枚,指着面前的人说道,“屋子里的人,都要喝。”
“好。”男人也抓起了一坛酒。
三人当即仰面,将酒坛里的酒干的一干二净。
郑年抓起第二个酒坛,笑着说道,“我来讲个故事。”
“好!”柳云州道,“我最喜欢听故事。有好酒不知道有没有好故事。”
“自然有。”郑年笑道,“很久以前,有一个酒商,他有一个很特殊的本领,便是只要尝一口酒,就能说出这酒的产地、年份、水土、用料。”
“这有什么奇怪?”柳云州问道。
“这等本领,普通人怎么能会?”郑年笑道。
“此酒郑大人可尝出什么?”柳云州问道。
“我只能尝出是好酒。”郑年大笑,将手中的酒坛抡起,再饮三大口。
“这是京西玉泉山的水,杂五谷六粟,入温酒酒槽,后经十年陈酿,方可出这一坛。”柳云州说道。
“京西玉泉山?”郑年一愣,“那不是皇室御用的水?”
“当然是皇室御用的水,若是百姓喝则连坐十七户,整条街的人都要被砍头。”柳云州做吃惊状。
“那是何人才能将玉泉山的水拿出来做成酒?”郑年大惊。
此时的金铃和男人脸色都已经铁青。
“自然是工部才有这个本事。”柳云州点点头,“工部和守备军负责水车的运送,若是守备军拿走,工部自然会发现,只有工部取走,才会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这里是工部的……”郑年只说了一半。
“够了!”男人站了起来,绒白色的披风掉在了地上。
郑年和柳云州脸上皆是笑容。
“郑年,我希望……”这一次,男人的话也只说了一半。
“我说过,我请别人喝酒,别人一定要喝,不但要喝醉,还要喝好。”郑年的笑容仍在,目光却分外冰冷。
“你认为一个县令很大么?”男人牙槽咬死,恶狠狠道。
“县令还有一种叫法,你知道么?”郑年问道。
“长安县父母官。”柳云州说道。
“你是长安县的么?”郑年转头看着柳云州。
柳云州摇了摇头。
“那你是长安县的吗?”郑年又问男人。
男人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郑年笑道,“我都是你爹了,还问我大不大?”
“你!”男人大怒。
郑年却根本不为所动,瞬身一掠到了那躺在摇椅上的人面前,低头看着他长满头发的脑袋。
一把按了下去。
这是一具尸体,一具死了很久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