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澈的朝阳之中。
左相衙门“权衡府”中门大开、拆除门槛,迎右相韩非的轮椅入府。
权衡府。
此处的“权衡”二字,非是考量、斟酌之意。
此间的“权”,指的是秤砣。
此间的“衡”,指的是秤杆。
而无论是秤砣、还是秤杆,都代指公平。
所以,这块左相门匾的精准直译,就应该是:‘公平、公平,还他妈的公平!’
得闻韩非前来,正在府内办公的左相李斯扔下公务,匆匆出迎。
他大步上前,甩动大袖驱离了随行的两府官吏,以及给韩非推轮椅的仆人,亲手推着韩非往里走。
原本垂垂老矣的李斯,在登上汉廷左相高位之后,就如同枯树焕发第二春一般肉眼可见的变年轻了!
不但精力旺盛得如同壮年男子,时常一日处理公务八个时辰持续月余不休,连原本花白的鬓发都奇迹般的转黑,面上的老人斑更是渐渐消散了大半。
如今的李斯,说是刚过不惑之年也有人信。
权力,果真世间上最好的良药!
尤其是对一个法家刑徒而言。
李斯推着轮椅,平稳徐徐前行。
他一边走,一边向轮椅上的韩非描述他权衡府的布局,以及轮椅沿途经过的各种景物。
韩非双手扶在扶手上板板正正的坐着,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的倾听着,似乎真的在根据李斯的描述,勾勒他权衡府的模样。
金子般的灿烂朝阳落在他们的身上,流转出了岁月的味道。
就好像走入朝阳中是两个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中年人,走出来的却是两个青衫儒袍、意气飞扬的青年人。
望着眼前的场景,恍忽的不只有远远跟随在二人身后的两府官吏。
就连两个人久经世故的当事人,心神亦觉恍然如梦。
曾经他们二人都以为,这辈子都再也不会与对方发生任何交集了。
年长一些的李斯,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有生之年都见不到这位师弟了……
“若愚兄未记错的话,这还是贤弟第一次来愚兄这‘权衡府’罢?”
李斯推着轮椅,忽然有些感慨的问道。
韩非点头:“以前不想来,就没来。”
听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噎人味儿,李斯面色不变的澹澹的笑道:“过了这么多年,愚兄已衰老得对鉴不识里中人,倒是贤弟,还是这般的从心所欲,当真令人羡慕啊!”
韩非亦毫不避讳的颔首:“愚弟倒是能学得如贤兄这般‘从善如流’,只是余弟想来想去,都没想到学成贤兄这副模样的必要!”
李斯脸上的笑容变得有几分僵硬,艰难的说道:“你是不是这辈子都学不会如何尊重他人?”
韩非依旧澹定:“连此等虚情假意、阿谀奉承的尊重都要的他人,不配得到我的尊重!”
李斯竟一时无言以对,心头滴咕道了一句:‘也就是大王虚怀若谷、恢宏大度,不与你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换个脾性暴躁点的人主,你必死于非命、不得善终!”
这就是为何他二人明明同出一门,青年时还曾交情甚笃,后来却形同陌路的原因。
李斯认为韩非太清高,恃才傲物、我行我素。
韩非认为李斯太庸俗,阿谀奉承、圆滑世故。
二人都顶瞧不上对方的作派,私底下又都是不肯低头的性子,于是乎,这一分道扬镳便是半辈子。
李斯出仕为官,致仕归乡。
韩非着书立说,成子成家。
若非陈胜出现,他二人真会老死不相往来。
“那贤弟今日又为何愿来愚兄处走一遭了?”
李斯实在是受不了韩非这种夹枪带棒的说话方式了,索性开门见山。
韩非听言,心下亦轻轻的松了一口气,反问道:“夫子入陈所为之事,贤兄可知?”
他今日会来,其实是因李斯拒绝了荀子为儒家提供方便的请求一事,令他对李斯的品德有了一定的改观。
只是他二人犟了这么多年,主动示好的话,那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李斯抚了抚清须,这样的话语,若非他知晓韩非的品性,恐怕还真会以为韩非是来做说客的,“那日夫子提过几句,愚兄知晓此事不可为,便未往下听……怎么,贤弟是来替夫子奔走的?”
末尾,他还小小的嘲讽了韩非一把。
因为这样的嘲讽,当年都是韩非说给他听的。
“还真是!”
韩非点头大大方方的承认,惊得李斯伸手就想扯下韩非脸上蒙眼的黑布,看看眼前这厮是不是妖魔变幻而成的。
但就在他手即将抓到韩非眼前的黑布时,他忽然又听到一句话。
“毕竟孔圣入世这么大的事,不奔走不行!”
韩非抬起头,静静的用蒙眼的黑布看着李斯,唇角还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
李斯的手一僵,脑子都还未理清楚“孔圣入世”所代表的意义,心头就已经心乱如麻了,失声道:“你说谁入世了?”
同样出身荀子门下,他当然也知晓孔圣入世,意味着什么!
韩非:“孔圣人。”
李斯:“孔圣人咋了?”
韩非:……
“镇静一些!”
他无奈的说道:“孔圣并不是来要王廷游学!”
李斯:……
“你觉得我是担忧孔圣人来王廷游学?”
他无语得连客套的礼仪都省略了,“我担忧什么,你会不知道?”
他当然不担忧孔圣人来不来王廷游学的事,反正就算孔圣人要来,他也只需要躺平,做好被战车碾过去的心理准备就行了,其他的什么都不需要做,因为做什么都徒劳。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韩非也懒得再与李斯客套,三言两语的就将那日荀子提出的一些“请求”,转述给了李斯。
李斯认真的听他叙说,头疼的直扯胡须。
待到韩非说完之后,他才接口道:“你乃法家掌舵人,有些事大王无法对你言明,我只能告诉你,大王对百家的忌惮,远比你想的深,稷下学宫在大王心中的份量,也远比你想象中的要重!”
“依照我对大王的了解,无论是孔圣入世,还是荀子口中的‘浩劫’,都不足以令大王更改稷下学宫的布局……恕我直言,夫子那些话,就连我听着都觉得有几分胁迫的味道在内,若是传入大王耳中,他一怒之下焚书坑儒,我都不会感到惊讶!”
韩非深以为然的点头:“正是因为此事都不好办,你我才必须提前理出一个头绪出来供大王抉择!若是事事都需要大王来亲力亲为,那王廷还高官厚禄的供养你我作甚?”
李斯心下很是腻味韩非这股自命不凡的清高劲儿,但却又不得不承认韩非的确说得很有道理!
“可以一试!”
他一个不注意一次性拔下了一撮胡须,痛的龇牙咧嘴:“但我不保证有效,大王心智坚韧、乾坤独断,下定决心之事,极少再采纳向左之谏。”
韩非:“那不成一意孤行的独夫了吗?你这位难不成肩负的是刀笔吏之职责?”
“我岂能不知大王如此武断,有刚愎之嫌?”
李斯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可无数件我与大王意见向左之事,最后的结果都证明,大王才是对的人,你来教教我,如何与大王争执?如何敢与大王争执?”
韩非无语了许久,才艰难的说:“我们还是来说说儒家的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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