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半分钟时间里,焦护国眼见着陆令从小学生成了教授,接着又秒变小学生。
这种观感,也只有焦护国能感觉到。换成一个普通人,可能根本看不出来陆令的变化,而焦护国能,虽然他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明白对面的人有多强。
焦护国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态,再次看着陆令,他明白了,他和陆令之间差着一个大境界。
他觉得,他是虎虎生威的感觉,而陆令是扮猪吃虎的感觉。
他只能理解到这里,却无法彻底理解。如果他能理解,他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抓。现在他完全猜不到自己哪一步出了错,这就说明他理解不了。
陆令看着焦护国的表情,甜甜的一笑,这笑容很甜美,甚至有些看初恋情人的感觉,却让焦护国一脸凝重。
陆令刚刚的这一些变化,当然是故意给焦护国看的。之所以以前不用,是因为绝大部分的人是看不懂的,如果陆令给一个普通的罪犯搞这一套,反而会被认为这警察有病。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陆令再次问道。
“你这样,是什么样的感觉?”焦护国问道。
他理解不了陆令的境界,这是最让他好奇和想要知道的事情,优先度甚至超过了知道他为什么被抓。
“秋入鸣皋,爽气飘萧。挂衣冠、初脱尘劳。窗间岩岫,看尽昏朝。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
“细数闲来,几处村醪。醉模湖、信手挥毫。等闲陶写,问甚风骚。乐因循,能潦倒,也消摇。”
陆令平静地吟了几句。
“乐因循,能潦倒,也消摇...”焦护国记不住全文,只记住了三句话,“逍遥自在吗?”
“是,也不是。这首词是许古所着,历史上对他的记载是‘性嗜酒,老而未衰,每乘舟出村落间,留饮或十数日不归。’他呢,确实逍遥,我其实做不到,但能相通。”
“你的意思是,我要放弃这一切,不再追求这些酒色财气,看澹这些,就能达到你的境界吗?”焦护国再次问道。显然,这对他很重要。
“不能,远远不能。道可道,非常道,你现在拥有的这些,如果你想教给你儿子,让他也达到你的水平,你觉得可能吗?”
“不可能。”焦护国摇了摇头。
这一刻,焦护国沉默了。他以为自己五十而知天命,经历了无数,已经算是看透了一切,今天,看到年龄只有自己一半的陆令,他才知道什么叫井底之蛙。
“你当然不是井底之蛙,你经历了无数,其中不乏背叛,这让你成长至今,”陆令一般看不出来焦护国的想法,但焦护国这个时候的状态很低迷,陆令就能看出来,“而且,很多事其实没有高下,你现在比十年前的你,经历的事情多无数倍,但是,我敢说,那时候的你,比今天幸福得多,不是吗?”
“是,那时候比现在开心多了,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一切,回到十年前,甚至记忆没了都可以。”
“记忆没了,那只会重蹈覆辙,历史就是这样。”
“嗯,也是,”焦护国听到这里,也洒脱了一点,“总之,输了不冤。”
“你不见得是输在我手里的,甚至,我都不清楚所有的事情。如果你想知道真相,可以跟我配合。”
“那不可能的,我宁愿带进坟墓。”焦护国摇了摇头。
“即便死的不明不白?”
“即便死的不明不白。”
“嗯,和我预想差不多。但是,你总有话想说,不是吗?想说的,跟我说一下,对我很有用。”陆令把话说的非常直接。
“呼...”焦护国吐出一口气,继续观察着陆令,似乎想要窥探更多。
他知道自己面对那些教众、一些普通人时候的感觉。比如说他面对王世精的时候,多给了100元,他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不是后悔给了这100,是后悔没有第一时间给,以至于把王世精吓到了。再后来,又凑巧在吃饭的地方看到王世精,他就知道不对劲了,王世精虽然境界不高,但是太机灵,胆子也小,被他吓坏了,以至于他不得不想办法堵住王世精的嘴,谁曾想王世精被警察找到了,带到了公安局。
他有王世精车上GPS的定位,王世精的车去了公安局,他就知道是小张出问题了,就把小张锁好,然后开始逃跑,可是,他没想到,一路奔波,居然被警察给找到了。
他终究是失望了,怎么看陆令都是个很普通的人,不仅没有锋芒,更是深不见底。
简单地说,他明白,他看王世精是什么样,陆令看他就是什么样。
“其实我几年前就该死了,但是我很幸运,一直没有死,有些事也看得开。”
“嗯。”陆令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我不是很想和你交流,但是,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七年以前,我儿子就赌博成瘾,为了给他戒掉赌瘾,我尝试了很多办法,甚至有一阵子,每天晚上都把他灌醉,但是不行,他清醒了之后,会浑身难受,就是想去赌,而且只想玩大的,想一次翻盘。我尝试了所有办法,包括打他,都不行,最终只能看着家变得破败。”
“嗯,很平澹的过去。”陆令说道。他就实话实话,不会这个时候和焦护国说好听的,焦护国现在,也不想要好听的。
“嗯。”焦护国点了点头,“我说完了,就这点事。”
“哈?”陆令有些疑惑地笑了,“你这人,怎么还小孩子脾气呢?一点面子都不要啦?”
“我都要死了,我要啥面子。”焦护国笑道,显然,他觉得这一局他赢了。
“懂了。”陆令点了点头,“你赢了一把,而且你不想跟我说任何重要的事情,你觉得你说了就是输了。我没想到你的好胜心居然这么强,这其实不是你,真正的你,想要的不是这些。”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还是你的老婆孩子。”
“怎么可能?她俩死了我都不会太在意。”
“这句话是实话,但是没有意义。以你的能力,要是不想被你老婆束缚、不想给她钱,难道做不到吗?你还是定期给她钱,而且你都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你都能忍,这说明什么?一方面是你境界高,经历了生死很多事都看澹了,另一方面就是你依然会牵挂她。你儿子在上京,你虽然多年不去看他,但是你现在还在叹息这个事,儿子终究是这个世界上你最亲的人,你不在意可以,但是你其实没有能力不在意。”
“你说的对,我不和你犟,但是你要是给我打感情牌,那就错了。”
“你真是在乎输赢,太在意了。”
“你说这些没有用,其实你也虚伪,”焦护国道,“你看着风轻云澹的样子,其实,你不还是希望我说点什么?我说任何事,都是你的功劳,不是吗?”
“是,我没否认这个事,只是我有一事不理解,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你现在怎么可能赢我?你啥也不说,就赢我了?”
“这天下哪有全面的赢,赢三分都是侥幸,这是我的人生哲学。”
“嗯,”陆令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现在不舒服。你其实是希望我态度变,变得低你一头,甚至去恳求你,但这不可能,不是吗?”
“有什么不可能?这样,你求我,我就告诉你有价值的线索。”焦护国脸上一下子露出了笑容。看似他已经必死,但是在死之前,他是无敌的,是不怕开水烫的死猪。
用游戏里的话来说,焦护国现在就是急了,没赢过。
陆令平静地看着焦护国,脸上绽放了笑容,像是得胜了一般:“你儿子赌博,你不赌,你以为你就一定对。我也不玩牌,但是我知道,赌博这东西,是赢家通吃的。你不赌钱,但是你赌了命,虽然你也成功了,你曾经有很多钱,但是,你赌输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你儿子比你强。”
“是又如何?”焦护国的得意神色一下子没了,变得谨慎了起来,他怕被陆令套走什么话。如果被套走了话,就是他输了。
“什么时候,当你没有这些嗔念,当你知道随心所欲这句话的全文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当你知道自己人生的目标是什么,当你变得纯粹而不功利,当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你双眼能看破世界一切虚妄,你就明白了咱俩的差距在哪里。我并非喜欢卖弄,更不愿意跟你去比先进与否,既然聊到这,你认为你赢了,那也无妨。现有证据对我来说已经够多,当然,我想要更多。站在我想要证据这个角度来说,你在不败之地,可是,这不败之地也是你的坟墓。”
陆令语气依然平静:“你认为秘密带进坟墓就是赢,也可以,既然这么在乎输赢,就让你赢一把。我这句话当然也是为了说好听的,但是,记住了,我的路就是这条,现在问你线索,是我应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焦护国再次沉默了,他看着陆令的样子,心中胜利的喜悦已经逐渐消失。
他赢了吗?赢了陆令了吗?
看着现在的陆令,他知道,他已经满盘皆输。
这就好像象棋,如果输了,那你曾经先吃对方一个马,有什么用呢?
“算了,其实你说得对,我也确实有些话想说,跟你说一件事吧,”焦护国道,“你知道,那个小张,我为什么困住他,不杀他吗?”
“此事不知。”陆令摇了摇头。
“我其实早就看出了他有问题,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更没想到他什么都没有拿到就叛变了。你们能抓到我,也跟他有关吧?虽然我可以清楚地明白,他不可能有办法知道我在哪,但是你们的第一步只能找他。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处理他,但终究不会很信任他,所以,我也不会很信任他。所以,你猜为什么我会让他去管GPS的东西?”
“你在故意引我的思路,”陆令摇了摇头,“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在骗我。”
“???”焦护国一脸问号,表示陆令怀疑心很重。
“你对新人小张的任用,这不是出于你对他真正的信任,而在于,你认为信任和金钱挂钩,你觉得小张这种人,并没有真正的信念,谁给的钱多,谁就是他爸爸。后来出了问题,你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足够自信,所以没有杀人,只是软禁了他。”
陆令叹了口气:“没必要,真没必要,有话你想说就说,不想说非要浪费时间,无意义。”
焦护国啥也不说了,他低下了头,他感觉自己的状态被压制了。
他高深莫测的社会思维,在陆令的引导和压迫下,生生地降了一个境界,完全没有高深莫测的样子,在这种状态下,陆令可以轻易地判断他的说法正确与否。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强。”焦护国叹了口气。
是的,他输了,陆令说的是对的。他就还是想赢陆令一把。
“你有再一再二,还会有再三,我估计一会儿我问你啥,你还是不说实话,我都能理解,毕竟这样子,如果能骗到我,对你来说是很成功的感觉。然而,现在说这些没有用,你骗不到我的。”
“那你走吧,别让我在这里丢人了。”焦护国败下阵来,他有些无奈。
“你还是赢了。”陆令道,“你看,你啥也没说,所以,你开心吧?”
“这是在套我的话吗?”
“不是。”陆令摇了摇头,“不过,说实话,即便你骗我,你也给我透露了足够多的信息了。我已经明白了很多事。”
焦护国没有看陆令,但是他已经相信了陆令的说法。
这就是比他还要高一个层次的人的能力吗?焦护国重新开始思考陆令说的话,思考每一句。
“我走了。”陆令看着焦护国这个样子,打了个招呼,转身就离开了。
焦护国看着陆令洒脱的背影,他终于还是明白,输了,彻底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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