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耆尼密多罗此刻茫然的站在长安之外,他在此刻仿佛是见证了神灵所居住的圣地,眼眸里满是茫然,在这一刻,这位孔雀国的王子似乎再一次看到了当初那繁荣的华氏城。
身毒人一直都将华氏城称为圣城,这座象征着孔雀王朝的城池,长约15公里,宽约2.8公里,城周围环有宽阔壕沟,护城墙有570座城楼和64座城门,最繁荣时期有城内有十七万百姓。
可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华氏城,再也不复从前的辉煌,城外部分还以为匈奴人和大夏人所带来的威胁,因此缩水了不少,城内更是萧条,一个刚刚诞生的帝国,王城却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长安就不同了,尤其是经过了刘长的扩设之后,这座城池一跃成为了大汉最为庞大的城池,都险些要扩到渭水码头那边去了,将周围的几个县都联系了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庞然大物,内外三城,这不是华氏城所能比的。
阿耆并非是独自前来,他还带来了很多的学者,这些学者,都是披着长袍,光着脚,披头散发,额头抹着颜料,手持木杖,神神叨叨的样子,说是学者,其实都是些婆罗门教的僧侣。
耳熟能详的种姓制度,就是这个宗教的核心,他们是纯粹的血统论者,反对通婚,保持自己的权威,并且奉行祭祀万能的原则,他们的祭祀仪式多而繁琐,在他们面前,楚国那些能驱鬼的方士都算是节俭的,他们赞同职业世袭,反对任何阶级的突破行为,像秦国那样通过战争来获得阶级突破是压根不可能发生的。
在阿育王时代,他们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孔雀王朝推崇佛教,跟神灵极多的婆罗门教不同,当时的佛教是没有神灵的,他们甚至是无神论者,他们反对种姓制度,认为人人平等...事事都跟婆罗门教反着来,颇有点墨家反对儒家的意思,只是,佛教的僧侣在孔雀王朝末期也开始腐化。
修建寺庙,占据土地,插手庙堂之事,打压将军,然后,弑君者就出现了,婆罗门教再一次被推了上去,做上了主位。
而如今,跟着阿耆前来的,就是婆罗门教和佛教的僧侣。
弑君者在刚刚上位时滥杀僧侣,对他们进行全方面的驱逐,到了晚年,大概是婆罗门教愈发强势的缘故,他又邀请了佛教的僧侣,让双方能达到一个相对平衡的水平,用以牵扯,佛教自然是开心的,虽然弑君者作恶多端,可如今放下屠刀了呀!
在太子准备前来长安的时候,这些僧侣们也在积极谋求与太子一同前来的位置。
一方面,他们是要给太子教学献策,跟黄老和儒家抢夺刘安一样,他们也想要得到太子的信任,从而确定以后的地位问题,还有就是他们想来看看大汉这边,有没有将教义传播进来的可能,或者有没有相似的地方,可以作为自己的助力。
此刻,婆罗门教的那些人,已经开始对着圣城叩拜了。
阿耆其实挺烦这些人的,因为这些人什么都拜,但凡是与众不同的东西,他们都要称为神迹,哪怕是遇到了那种特别大的树,他们也会来叩拜,他们推崇万物有灵,至于佛教的僧侣,就要平静很多,只是好奇的打量着周围,没有轻易开口。
这些僧侣的行为,自然是引起了沿路人的围观,长安人这些年见过很多外来的,却很少见过如此模样的,看到他们周围有甲士,行为又如此奇怪,长安的吃瓜群众顿时围了上来,也不怕那些甲士。
“这是俘虏?身毒的?”
“不是俘虏吧,若是俘虏应该是被绑起来,是来朝贡的吧?”
“这些人还挺讲礼的,头次见到外邦人叩拜长安城的...他们对大汉是真的很尊崇啊!”
几个百姓聊着天,阿耆黑着脸,叫道:“快起来走,这一路走来,到处被人围观,走到哪里拜到哪里,你们就一点也不觉得丢人吗?!”
“太子啊,这是神迹!是神迹!人力是造不出这样的城池的!”
“你们这些人...我可是听说了,大汉的皇帝是不喜欢你们这类人的,若是在他面前也这样,不用他动手,我就杀了你们!”
阿耆愤怒的说着,在甲士的簇拥下走进了城内。
这座热闹非凡的城市,给与他的冲击很大,华氏城最繁荣的时候,大概也比不上这里吧,不亏是传闻中的帝国啊。他们刚到这里,还是无法见到皇帝的,前来交接的大臣是典客的官员,虽然典客已经被派到了身毒,可他的属官们还在,如今典客的别火令丞就亲自来迎接。
这位别火令丞也是老熟人,傅清,阳陵景侯傅宽之子。
这位在年幼时常常跟刘长开打,没少挨揍,卢他之首个动手的目标就是他。
在年幼时,他为人顽劣,做错了不少事,可是在长大成人,成为人父之后,他的性格早就跟过去不同了,他变得跟他阿父一样,沉稳宽厚,便是再与当初那些欺辱他的群贤见面,也能笑着行礼拜见。
先前周昌举荐了他三次,刘长三次不许。
给出的理由都是竖子不足以承大任。
直到后来周昌再也忍不住,挥着拐杖找刘长理论,质问他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私人感情而遗漏贤才?
刘长这才不情不愿的答应了周昌,起初在相府为属官,后来步步高升,如今做到了典客二把手的位置上,在同龄人里,这个地位也算是很高了,庙堂里尚且还没有能做到这个位置的群贤,地方上倒是有做到三公的,但朝臣跟地方大臣还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这厮甚至还有军功护体,他在燕国参与了平半岛之战,在南越参与了平定真腊之战,又在河西国参与了讨羌之战.....这些年里刘长各种打压他,每次升迁进了朝,就立刻被刘长给流放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当官,连着十余年的打压,彻底逼出了这位的潜力,他学会了如何处置政务,如何打仗,如何杀人,如何待人....
其余群贤是被刘长养出来的,唯独这位,是被刘长给逼出来的。
要不是遇到了周昌,只怕他如今还得去西庭国吃土。
阿耆看着面前的大臣,急忙行礼拜见,傅清回礼,这才牵着他的手,温和的说道:“太子远道而来,还是先休息几天,然后再拜见陛下。”
阿耆大惊,询问道:“为什么您也会说孔雀语呢?”
“哈哈哈,我身为典客之臣,若是连语言都不知,如何办事啊?”
阿耆摇着头,那个冯敬会说也就算了,怎么这位也会说啊?而整个孔雀国,却找不出一个能精通汉语的人,国家之间的差距,就是如此之庞大,他随即也用生疏的汉语说道:“我学过雅言....”
傅清认真的听着他说雅言,还时不时夸赞他说的好。
在前来之前,太子想过自己可能会遭受的各种刁难,唯独没有想到,前来的大臣居然如此的友善,被带着来到了一处相当奢华的府邸,太子就在这里休息了,衣食住行,傅清都考虑清楚了,也都安排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傅清一直都在太子这里奔波,不断的跟他交谈,跟他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厚德殿内,傅清保持着行礼拜见的姿势,认真的讲述着太子的情况。
“他这个人,是有野心的,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可是当我故意用大夏的语言来提到几个曾经是孔雀国的领地时,他表现的非常愤怒,虽然很快又平静了下来,他跟他阿父一样,都是想要达成孔雀王朝时的版图。”
“可是他不太擅长战略,反而擅长细节,他对待左右的人非常的友善,在文学诗歌等方面很有造诣,缺乏长远的目光,例如,面对南部的几个国家,他居然一反常态的表示希望大汉能跟他们建交,让他们停止攻伐,给与他一个稳定的后方,让他可以跟大夏国争锋....”
“他没有想到,若是我们跟南部身毒有了关系,他的后方倒是平定了,可从长远来说,他就永远失去了恢复版图的可能性,而且他要不惜一切的攻打大夏,周围那么多的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就是胜了,也不可能得到好处。”
傅清这几天,对这位太子进行了一个全方面的解析。
韩信拟定的蚕食战略,是一个长期的战略,而如今的弑君者已经很年迈了,他的儿子,自然就成为了大汉以后的目标,为了能更好的确定往后的战略,刘长方才吩咐典客对这人进行一个全面的了解和分析,看看他是否能为大汉所用。
“陛下,此人是可以用的,先将他放在太学,让他受教,以宗室之女许之...”
大汉对各地的外姓诸侯王都是采取了同样的策略,嫁与宗室女,这个跟历史上的合亲有些类似,可意义完全不同,合亲是一个妥协的结果,而嫁以宗室女却是一种加强控制的结果,当初西域诸王,共计有四十余位,在大汉不断的用自家的女子对他们进行婚配之后,如今不少西域王的继承者,都与中原人没有区别了,还有个别几个,已经继承了王位。
大汉庙堂与边塞地区的联系大大加深,文化上的凝聚力已经出现了雏形。
刘长轻轻抚摸着胡须,看着面前的傅清。
说起来,他还是很讨厌这个家伙,虽然自己比较宽厚,不记仇,可是这厮可是自己年幼时的劲敌啊!他甚至还领着人殴打过自己,如此大仇,岂能轻易澹忘?
“这么多天的时日,你就弄清了这些?”
“不只是如此....陛下,请看,这是我所准备的上书,这里头包括了关于孔雀太子所有的情况!”
傅清看上去早有准备,信心满满的将上书递给了刘长,他写了很多,刘长看的都有些晕乎乎的,他一愣,即刻又板着脸,质问道:“你就查了一个太子吗?难道跟随他前来的那些人就可以不查了吗?!那些人是什么身份,是什么目的,若是不查清,如何安心让他们待在外王太子身边呢?”
“陛下,臣也准备好了,请您看!”
“这则上书是关于那些跟随他前来的大臣们....”
“呵...你...”
“这是他们这一路上各地官吏所禀告的,包括他们的行为和言语...”
“这是他们如今的安排...”
“这是陛下与他们相见时应当留心的事情....”
“这是他们这几日的诉求...”
“这是群臣对外王太子前来所拥有的想法....”
在吕禄目瞪口呆之中,傅清连着拿出了一封又一封的上书,片刻之间,这些上书便堆满了桉,都有些放不下了,刘长的手几次举起来,又几次放下来,想要说些什么,傅清却直勾勾的看着他,仿佛是在询问,陛下还有什么事??
尽管傅清的眼神很柔和,可在刘长的眼里,他此刻就是在狞笑着,一脸得意猖狂的样子,在大声的质问自己,昏君,接招啊?能奈我何?!
刘长顿时气坏了,想了许久,忽然质问道:“既然你对他们如此了解?!为什么不做出一个对身毒的战略总结呢?淮阴侯的战略,是当下所用的,你身为典客之丞,肯定也得拿出一个典客对身毒的方案出来啊!”
傅清一愣,“陛下,这似乎不在臣的职...”
“错了便是错了!又何以跟朕顶嘴?!”
傅清大拜,“是臣之失误,臣回去就写,往后不会再遗忘了!”
“吕禄!送他出去!
”
刘长大手一挥,吕禄带着傅清离开了厚德殿,走出了厚德殿,吕禄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傅清,询问道:“您是怎么会准备那么多的东西呢?”
傅清轻笑着,“陛下甚是爱我,希望我能早日成才,对我要求颇多,我这都是挨了训斥后总结出来的,因此就不需要陛下再开口,我就能准备妥当!”
吕禄抿了抿嘴,苦笑着说道:“君侯大才,年幼时,有些误会...”
“哈哈哈~~~”
傅清笑了起来,他抬着头,眺望着天空,苦涩的说道:“是啊,那段岁月当真是美好啊,我们都很年轻,肆意玩闹,无论做了什么,都有阿父为我们撑腰...你也很怀念吧?我阿父逝世了很多年,如今我也当了人父,我的儿子也很顽劣,常常跟着胡闹,我对他要求很是苛刻...”
“怀念?”
吕禄一愣,随即也点着头,“确实很怀念啊...有的时候,很想再见见父母,哪怕是再打我一顿...”
傅清注意到了吕禄的悲伤,笑着劝慰道:“死如生,无病无苦,我们总能见到父母的,您不必悲伤,那我便去忙碌了,告辞!”
傅清很是礼貌的行礼,这才转身离开。
吕禄只是望着他的背影,重新回到了厚德殿,刘长却有些烦躁,“这厮怎么准备的如此妥当?!”
“起初我还能找到理由来骂他,将他丢到地方去,如今怎么丢都丢不掉了!
”
“可恨啊!
”
“陛下啊...我觉得,其实他现在人挺好的...”
“朕知道啊,所以让他做了这么大的官,怎么,这还不够?让他明天当三公??”
吕禄看着刘长面前那密密麻麻的奏章,呆滞的说道:“我倒是觉得...您再这样针对下去,迟早将他针对成三公....”
“针对成三公?”
“他本来是没什么才能的...结果被陛下派往最艰难的地方来回的折腾,哪里的事情最难办,就让他去操办...又对他如此苛刻,不断的找茬....难怪他在朝中的风评如此之高...张相都夸赞他...”
刘长的脸色顿时就黑了,他看着吕禄,幽幽的问道:“那你想不想成才啊?”
.....
按着傅清的安排,太子阿耆的首次拜见还是相当顺利的,第一次见面,为了避免幺蛾子,那些僧侣都没能进去,只有太子一个人来拜见皇帝,并且没有安排在朝议里,而是在厚德殿里私下会面。
阿耆首次看到这位皇帝的时候,心里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
他这辈子都不曾见过如此高大的人,他就是坐在那里,就自带一股煞气,无比的威武,令人胆寒,阿耆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毕恭毕敬的听他的吩咐。
“你能来,朕是很开心的,你的阿父也该来拜见朕!”
“阿父年事已高,四周有强敌,等强敌平定,阿父定然会亲自前来拜见陛下!”
“嗯,你就暂时在太学里待着吧...好好学习雅言,往后,大汉与身毒的事情,还需要你多出力。”
在确定好所有的事情后,阿耆礼貌的退场了,傅清带走了他。
这次还是谈成了不少的事情,相当的成功,这多亏了傅清原先的那些上书,有了这些资料,再跟对方谈论,处处都能命中要害,抓住对方,使其答应诸多的要求。
吕禄再次低声感慨道:“能人啊,可惜,生不逢...”
......
傅清笑呵呵的回到了家,拜见了贤妻,又急忙进内屋来拜见阿母。
这并非是他的生母,是傅宽的妾,如今年纪很大了,双眼也看不到了,不过,傅清依旧是将他当作自己的生母来照顾,母子的关系非常的好,老夫人激动的抚摸着儿子的脸。
“这几天没能及时来照顾阿母....”
“别这么说,你是为陛下效力!这都是应当的,陛下对我们多恩德...当初你阿父病逝,你年少无知,自暴自弃,与人赌车,欠下了无数的债,全家几乎沦落到家破人亡,卖房卖地的地步...是陛下派人替你还清了所有的钱财,派太医治好了你阿母的病,将你的妹妹嫁给了自己的心腹袁盎....还为你迎娶了如今的贤妻....”
“他甚至亲自给各地的大家写信,请求他们收你为弟子...让他们教你各种本事....天下之间,如此仁义的君王,我是不曾见过的,你要记住,千万不能忘记他的大恩啊....”
“阿母,您放心,我绝对不会再次玷污了阿父的名声....陛下之恩,可以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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