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辙对那些博士生的分批面试,足足延续了两个小时。
这点时间虽然不足以摸清他们的学术实力,却多多少少能摸清他们的人格禀赋、学习动机。
顾辙相信能读完东海大学博士学位的,学术能力都不会太差。前面已经有教授们帮忙把关过一遍了。
面试结束后,顾辙非常礼貌地送每一批博士离开,满面春风地说周末绝对会给他们一个答复。
但是实际上,顾辙并没有真的让他们等那么久——这周末跟国庆长假连在一起,一等就是七天。事业心重的人肯定会牵肠挂肚。
所以, 所谓的“统一等周末通知”,不过是跟其他用人单位的例行公事一样,给落选的人留点面子,免得当众刷人。
实际上,离开实验室后不到一个小时,顾辙就把正式的通知短信和邮件发了过去。
就像很多警告者为了避免受害者紧张,都会选择“我数到三,三”。
他一共录用了五个人,聚酯研究的两个,化学沉积法方向的一个,材料物理的两个。薪酬方面绝对能让人满意。
研究聚酯的那俩都是郑教授带的,其中一个是之前已经拿到两桶油聚酯研究所OFFER的魏一平。
他是跟刺头陈凡一起来的,陈凡被刷了,魏一平却没太大野心,属于“哪怕当不了实验室小老板也行”,所以虽然才华不算最出众,但顾辙觉得他态度还算心平气和,做事倒也认真, 作为储备多留一个也没问题。
另一个聚酯方向的博士, 比陈凡和魏一平还高一届,名叫沈明博, 也就是那个之前暑假时就已经毕业、但还在找工作的家伙。
顾辙考察了一下之后,意外发现沈明博学术挺不错,至少比魏一平强,只是情商低。
沈明博之前找过一次工作,被用人单位忽悠、误信了关于待遇的虚假承诺。最后发现很多承诺都兑现不了,一怒之下就重新继续找,丢了应届生身份。
顾辙这种小公司就无所谓了,他最不在乎的就是应届生身份或者档案这些体制内看重的形式,他最大的优势就是灵活。
对顾辙来说,找个学术上有水平、只是情商低的实验室负责人,也算是赚到了。反正顾辙有把握亲自掌控好学术方向,人尽其用。
顾辙录用的那个化学沉积法方向的博士,名叫金灿,不是郑教授带的。具体主攻的细分方向是液相沉积法,方向问题不大,可以招进来之后再补全一点知识结构,边做边学。
最后两个物理学博士,分别叫李怡然和费哲轩,论学术功底,似乎还是费哲轩稍强,但顾辙摸底之后, 发现李怡然的学习动机更纯正一些,科研探索的态度也相对好一点。
他就乾纲独断选了李怡然做未来物理实验室的负责人——必须澄清一点,这个李怡然虽然是女生,但长得也不算多漂亮,毕竟学物理的女人能漂亮到哪儿去。
顾辙选人时的考量因素,跟性别完全无关,他也不至于变态到对比自己老八九岁的老女人有兴趣。
被录用的五人对于这个结果自然是满意的,收到短信之后立刻检查了一下邮件,然后礼貌地回复表示了感谢。
他们也很低调,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张扬显摆,所以也完全没跟落选的那四位同学联系,免得刺激到别人。
当然,顾辙会单独给那四个落选的博士发邮件、稍作解释表示惋惜,这些基本操作自不必提。
……
顾辙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低调处理过去了,双方皆大欢喜,落选的人也保住了面子。
然而,他还是稍稍小看了这个时代东海大学博士们的自尊心。
面对顾辙的筛选结果,还是有一两个人第一时间私下找了他们的导师,表达了自己的困惑,或者是对招聘原则不公的质疑。
很多人也不是非要来顾辙这儿,但就是要个说法。来都来了,不明不白觉得自己比同学差,心高气傲的人受不了。
主动离开的陈凡,就到郑教授那儿稍稍吐槽了两句,暗示顾辙武断专行、学术上怕是不能容人。
郑教授对陈凡的学术科研能力还是欣赏的,但他也知道顾辙的科研能力,绝对更在陈凡之上。两个心高气傲都要自己说了算的人,无法好好合作,倒也正常。
所以他只是安抚了陈凡几句,把这事儿压下了,不跟顾辙提起。
可惜,仅仅半小时后,正要下班的郑教授,又接到一个同事的电话,是物科院教授谭国荣打过来的,跟郑教授聊起刚才帮忙拉博士去顾辙那应聘的事儿。
谭教授在电话里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不爽:“小郑啊,我给你介绍了几个人去顾辙那儿,他能选中两个,也算是件好事。
但听回来的学生说,他连我名下最得意的学生孙剑涛都刷了,反而留下了李怡然他们几个。我想了解一下顾辙的用人标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质疑,我也理解企业的独到诉求。但作为导师,还是希望了解内幕。如果确实有道理,我可以不跟学生说。”
谭教授显然也是老江湖了,他知道很多企业的用人原则涉及到商业机密,不希望对社会公开,免得以后来应聘的人针对性准备,那样就无法搞突击检查看穿人的本性了。
但他作为教授,既然要帮顾辙拉人,还得服众,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知道一下,大不了守口如瓶。
郑教授也是无奈,表示让谭教授稍安勿躁,他问一下顾辙。
然后郑教授就一个电话打到顾辙那儿:“小顾,你今天的招人标准不是很公开啊,有好几个专业杯刷的博士,都不服。
虽然用人是企业很私人的事情,但你要是下次还想从谭国荣教授他们那儿拉人的话,最好还是跟教授们私下解释一下——当然,以后你要是不从他們那招人了,也无所谓。”
顾辙在电话另一头想了想:“谭教授这人一贯口风严么?如果严的话,今晚我请你们俩吃个饭,就当说和一下,顺便私下解释我的用人原则。”
郑教授表示理解,然后又撮合约了一下,当晚就在校外一家会所约了个四人的饭局,把今天为顾辙介绍博士生的教授都拉上。
毕竟一共有三个教授,也不好厚此薄彼、忽视了脾气好的,否则以后在圈子里还怎么混。
大家都加班得比较晚,都快国庆了还在为顾辙的事儿忙活,顾辙当然也要好好表示,点菜的时候尽量往礼数周全上靠。
……
顾辙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谭国荣教授和另一名化科院的教授,他也非常客气,酒桌上都是他敬酒、教授们随意。
酒过三巡、硬菜也都上了,尝过几口之后,顾辙才推心置腹跟谭教授等人曲线阐述他的选人标准。
“谭教授,其实那个孙剑涛的学术成绩,我也是看了,确实跟着您做了不少论文。但是吧,恕我直言,他的水平,长在逆向、快速跟进外国已有的先进研究。
至于从零到一的完全开创性的工作,我不好判断他和李怡然、费哲轩的优劣。所以,当时我只能从个人动机禀赋上面来区分。
我当时分别问了他们同一个问题:物理学上,有哪四种基本力,他们当年读书时,分别是几年级才知道这四种基本力、从哪儿学到的。”
谭教授眉毛一拧,似乎颇不以为意:“你招两个博士,结果就考这种问题?这物理系大一新生都知道吧,电磁力,引力,强力,弱力。还是说你要考他们弱电统一理论?给他们挖了什么坑?”
顾辙身体后仰,微微摆手:“没有没有,您想多了,我问这个问题,丝毫没打算在专业上挖坑,我又不是物理系的,怎么挖得了坑。我只是根据个人经验,想揣测他们的好奇心和学习动机而已。
结果,李怡然说,她是按照引力、电磁力、强力、弱力的先后顺序,知道这四个概念的,引力小学的时候读牛顿的故事就知道了。
至于电磁力,她一开始的认知只停留在电学范畴上,后来深入学习,才知道除了引力之外的一切宏观力,基本上都是电磁力的作用。那是高中时候的事儿了。
强力弱力,是分别高二和大一才知道。另一个被我选中的费哲轩,跟她答案大同小异,具体我就不多说了。
唯独那个落选的孙剑涛,他倒是学习得很超前,据说高一准备物理奥赛的时候,就已经把引电强弱四大基本力的概念学扎实了,而且他居然是先知道弱力,后知道的强力。
因为他高中就开始了解从费曼、马尔萨克到施温格的弱电统一理论概念了,厉害啊,看得出来他对物理学前沿学术掌握很积极。”
谭教授听顾辙娓娓道来,也意识到顾辙讲这个故事用意不简单,他似乎有点揣摩到了,但不敢确定,便试探着追问:“那你最后为什么把孙剑涛刷了?”
顾辙抿了一口面前的酒杯,审慎地说:“我承认我的判断有点主观,有点挑学习动机,我讲讲我当年是怎么知道物理上的四种基本力的吧。
我学到电磁力和引力,跟李怡然费哲轩也差不多时间,都是初中刚有物理课的时候。但是我一直到高二,才勉强知道‘弱力’的概念——我没有超前学习,毕竟之前你不接触β衰变、不接触放射性,就不需要知道什么是弱力。
但是,我对强力的了解,比弱力早了两三年。那时我刚上初三,上第一节化学课时,老师告诉我:
‘原子是由带正电荷的质子和带负电荷的电子构成的,电子和质子之间依靠的是电磁力的异性相吸,来确保电子围绕原子核转,被束缚,不至于逸散’。
我听完这一个知识点后,自己琢磨了一下,就大吃一惊,差点儿担心‘我们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崩溃’——
因为我意识到,既然有异性相吸、同性相斥,质子能吸住电子不逃逸。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能存在原子核里有多个质子的原子呢?质子和质子不是应该电磁力相斥把原子核炸散了么?
当时我真心很恐惧,就像担心宇宙会毁灭、宇宙为什么一开始能活下来,一下课就去找化学老师答疑。偏偏我初中的化学老师估计大学物理没学好,那时候条件差,后来又找到物理老师答疑。
物理老师很欣慰地告诉我: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力,叫做强力,或者说强核力,强力比电磁力强得多,可以抵消掉质子之间的电磁力相斥,所以这个宇宙不会被毁灭到只剩单质子的氢原子,这个世界可以存在下去。
我并不要求别人对物理学基本力的学习认知顺序跟我一样,我今天挑选的问题,也只是判断一个人学习动机和好奇心的非常微小的一个角度。
但是我可以看出来,孙剑涛不是真爱物理,至少他爱的程度、以及内生自发自驱的好奇心程度,不如李怡然和费哲轩。
不然他不可能按部就班被灌输、努力学习到先知道弱力,后知道强力,一上来就高深到想学‘弱电统一理论’,才开始关心这些概念。说明他对自然法则的运行缺乏天然好奇,他是为了学习而学习,不是为了爱。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搞探索未知的前沿科研,能力不是最重要的,我可以培养,但我希望最好筛选出本心和好奇心最强烈的人。
当然,孙剑涛能通过您的层层筛选,他至少对物理是个‘好之者’,我没说他差到只是‘知之者’。但其他两个人,有‘乐之者’的潜力。”
谭教授听了,居然也颇有感触。大学名教授招博士的时候,其实面试最重视的也是学生的科研动机、科研好奇心。
老师在考研面试的时候,最讨厌的其实是两类人:一类是强调自己“虽然不聪明,但是勤能补拙”。因为真到了顶层科研,逼着自己努力是没用的,有些东西不是努力能努出来的。
第二类就是流露出“我其实不是真喜欢这个方向,我只是为了镀金、将来找工作”。
这两类都是自驱力和好奇心不足,最后肯定成不了科学家的,无非是个科举禄蠹而已。
但谭教授自忖,他也充其量只能在面试时筛选出“好之者”和“知之者”。至于什么是“乐之者”,他也没非常严密的想过,只觉得这是可遇不可求的。
难道顾辙还有这个识人的本事,能看出李怡然是“乐之者”不成?
谭教授的情绪一下子变得颇为热切,连带着旁边的郑教授和另一位教授,也提起了兴趣。作为大教授,他们也希望以后带研究生时,尽量甄别出真心搞科研的好苗子,要是能学一招,一直能受用下去。
顾辙也不敢托大,不至于在教授们面前摆谱,他只是很诚恳地说:
“怎么判断好之者和乐之者的境界,我也不敢乱说,我就拿我自己举个例子吧。大家都知道,我这人比较文理全才,既能搞科研、发文章拿专利。也精通法律布局,让我的科研成果利益最大化,还上过《今日说法》。
但是,我对法律的学习热情,与我对物理化学的学习热情,肯定是不一样的。说白了,我之所以理科那么强,最后还痛定思痛去学法,
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擅长吹牛、不擅长布局争取利益,那么我在物理化学上的努力,就不能被世人所知,酒香也怕巷子深嘛。
所以,学法的目的,是为了装逼露脸、人前富贵。同时,我学了之后发现自己确实也有缜密的思维、搞法的逻辑天赋,所以越学法越用法让我越获益,形成了正反馈的飞轮效应,我就成了一个学法学计策的‘好之者’,学这玩意儿有成就感,有好处,越学越有动力。
而更高一层警戒的‘乐之者’,那就得像学物理化学,甚至像是打一些你不太擅长的游戏。比如有些游戏,你打得很差,一上来就被对手打死了,但你就是爱玩,乐此不疲,
你不需要变强、人前显贵的正反馈来激励你玩下去,哪怕玩一次输一次你还要玩,这就是‘乐之者’了。用一个网上的术语,就是人菜瘾大,这才是真爱。
孙剑涛对物理确实是‘好’,但我看得出来,他好物理是因为学了物理能让他收获老师、同学、家长的羡慕、表扬,是能名利双收功成名就,我不是说这不对,但肯定不如最初人菜瘾大的人境界高。
我这次要招的不是工程技术人员,不是追赶、模仿、逆向国际先进水平,我要招的是未来的科学家,是从零到一的创新、是探索人类未知。到了这一步,需要的能力禀赋跟追赶国际先进水平是完全不一样的,‘乐之者’会变得无比重要,
因为科学探索本来就会有无穷的试错失败,如果一个人需要成就感的正反馈激励才能一直努力下去,只要他试错几次没出成绩,就会自我怀疑,就会转行跳槽。只有人菜瘾大的,被物理杀了千百遍,还会坚持研究下去,这种人不需要功名的激励。
我说句难听的,我国目前的科研界,之所以陷入‘追赶外国的加速度越来越强,但探索未知却相对止步不前’,跟我们的科研人才筛选体系、之前需要大量‘好之者’,而后续却无法及时转型到吸纳‘乐之者’有很大的关系。
探索未知是很寂寞的,你都没有一个路标在前面领跑,想摸鹰过河前面都没鹰可摸。所以,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当然,今天我这番话,希望你们对外保密,因为我以后还想从你们这儿招人。我不希望我的选人原则泄密后,下一次来的都是卧冰求鲤利欲熏心的演技派。”
人品和道德,从来都不是不重要的。只是只有老板直接选才时,才能高效利用好这招。如果古代皇帝能对每一个被举的“孝廉”亲自把关,而且皇帝本身眼光足够好,那么哪怕察举制也是不至于堕落的。
但如果公司或者朝廷大了,大老板忙不过来,不得不间接选才,就不能授权给HR或者“中正官”去选道德,那样会给巨量的舞弊空间。只会招来二十四孝那样的虚伪诈骗犯。数千年的历史早已证明,超大规模下,科举比察举和中正公平多了。
当顾辙将来做成了大公司,他也会面临无法再选出真正‘乐之者’,而只能重新依靠职业猎头和HR按“法制”招人,低效但公平。
顾辙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别让自己的事业变成大公司,那虽然利于赚钱,却不利于为人类探索未知。
可不能让“成为世界首富”这种拉胯卑贱的小目标,而损害了他经天纬地的科研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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