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牧野转头,看到前方船头处站着一位身穿玉白锦袍,头戴紫玉冠的十五六岁少年。
这少年唇红齿白,面如敷粉,身上多出几分娇弱,但眼睛狠狠瞪着,透出不少的怨怒。
“原来是世子爷在这,”廖晨也是看到这少年,笑着躬身:“小人只是一时糊涂,说了妄言,当不得真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拱手。
这少年是镇西王世子,那怪不得他会怒,毕竟谈论的是他的姐姐,哪怕中州皇朝并无女子不可抛头露面的说法。
廖晨赔罪,小世子虽然气还未消,但也没有追着不放,抬眼瞪韩牧野一眼,转身往船舱中走去。
见他离开,廖晨起身向着韩牧野歉意拱拱手,然后低声道:“镇西王醉心修行,子嗣艰难,小郡主云缎是从小当世子养的。”
原来是这样。
“反正这位咱不惹她就是,”廖晨笑一声,抬手道:“韩兄,请。”
几个粉衣女子往前来,韩牧野摆摆手。
他算不得洁身自好,但对这调调没兴趣。
廖晨哈哈大笑,与身旁粉衣女子伴着走进船舱。
船舱广大,其中布置堪称奢华。
随处可见的明珠闪耀灵光,将船舱照的透亮。
这等明珠,一颗便要百块灵石。
还有那些悬挂的各种吊饰,都是上等的灵材所造。
中间位置,如井的大堂,宽阔的高台上放着几件乐器。
周围,不少身穿彩衣的女子如蝶穿行。
船舱四壁的廊柱上,都挂着各种书画。
还有些粉白墙壁上,也有各种字迹,有的清秀,有的疏狂,有的凌乱,有的规整。
“那些只能在这大堂中逗留的儒道修行者,总觉得自己的才情过人,只要一首诗词就能打动这仙舟中的女子。”
“倒也不算错,锦川河上到处都流传一首诗文,便引仙子下嫁的故事。”
伸手指着那些墙上文字,廖晨摇头道:“只是若只有些才情,家世财富一样皆无,仙舟上女子怎么可能看上?”
“那些流传的故事,不过是招引人来仙舟,积攒人望罢了。”
积攒人望。
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之前韩牧野就看出云锦仙舟上有人望之气聚拢。
看来中州修行世界为了人望,还真是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西疆修行界讲求财法侣地,中州,倒是将人望放在第一位了。
“那韩,韩公子如果写一首诗,会不会引来仙子下嫁?”跟在后面,四处打量的檀檀忽然出声问道。
听到她的话,廖晨转头看向韩牧野,一脸笑意:“韩兄便是不写诗文,这人品相貌,家世财富,也能引仙子动凡心的。”
他声音不小,周围很多人都转头看过来。
不管是韩牧野还是廖晨,身份气度都不是寻常儒道修行者能比。
有认出廖晨的,低声耳语几句。
富锦商行,可是锦川三大商行之一,财富之盛,可谓富甲半城。
顿时,不少女子眼中神色不同。
檀檀看一眼韩牧野,口中嘀咕几句,又低下头。
走上悬楼,清雅的阁楼里,桌椅都是上等的灵木打造。
这阁楼既能看到外面大河景致,又能观大堂歌舞。
不是廖晨身份,这等好位置是绝不会安排的。
韩牧野坐在那,听廖晨低声讲述锦川河上趣事。
不管是游船画舫上的儿女情长,还是大河中珍宝灵物显化,其中跌宕离奇,都能引人倾听。
出身中州的孔朝德听说过不少相似的故事,倒是时不时跟着附和几句。
林深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抱臂而立,双目眯起。
檀檀眨着大眼睛,完全被其中爱恨情仇吸引了。
这就是红尘事。
世间情爱,最让人断肠。
韩牧野坐在那,手中折扇轻摇,面上神色淡然,神藏中红尘咒金光闪动。
人望与浩然气在他身躯之中穿行,化为一团无形的灵光。
这一刻,他的神念一分为二,一份留在身躯,感悟这无边的红尘,另一份,高悬天穹,又与川流不息的锦川河相合。
大河奔流,万万载不曾停歇。
神念落于大河,似乎能感受其中沉寂的情绪。
山河,有情绪?
或许,真有?
韩牧野的脑海中,大河奔涌的画面浮现。
涓涓细流汇成河。
这大河,是天地自然生成,也是无数百姓开凿而成。
大河上,有船夫艄公,有渔船轻舟。
河上有轻歌曼舞不息,有文人墨客凝实。
这河水,是万民的依存之机,也是天地的水脉凝聚。
锦川河,锦川城,共依共存。
是人成就了这大河,还是大河养活了人?
韩牧野的神念抬头看向前方。
那边,是锦川城郡守府方向。
“嗡——”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镇守府之上升起。
一道万丈虚影出现。
那是一尊金甲战将虚影,立在天际,双目扫视四周。
只是一番搜寻,毫无所得,方才散去。
等那神将虚影散去,韩牧野的神魂力量轻轻下降,归于本体。
这过程中,他看到仙舟顶层上,那穿着男装的小郡主正与一位穿着紫色长袍的青年说话。
韩牧野神魂下落时候,引那青年眉头一皱,看向周围。
眉目如画,凤目含情,虽然穿着男装,这风情,依然是有艳压群芳之姿。
若是穿上女装轻舞,当真不坠锦川第一美人之名。
看来,这位就是云锦郡主了。
韩牧野神魂只微微一瞥,便归于本体,与神藏之中红尘咒合一。
他面上露出一丝轻笑。
这种神魂分化的场景他经历过几次。
要么是修行强横功法之初,神魂引领,要么是大战时候,神魂力量催发到极致。
每一次神魂分化,神魂力量都能得到熬炼,得到好处。
比如这一次,韩牧野的神藏之中,多了一滴水珠。
这水珠,乃是锦川河水脉力量的集聚。
有这水珠在,他的水系亲和无限。
之前他得到西疆天地眷顾,土脉亲和满级,能脚触大地,肉身不败。
此时,有这一滴水珠在身,天下水脉之中,他能自由穿行,还能引来水系妖族的亲近。
而且炼丹时候,以水脉之力炼丹也方便许多。
水脉之力抚慰身躯经脉,与他那九阳功的炽烈刚好相辅相成。
意外惊喜。
有此意外收获,韩牧野心情大好。
华灯初上,大河上点点灯光如昼。
曼舞轻歌,天地皆酥。
“做人,真好啊……”趴在长案上,看着下方曼妙轻舞,檀檀低声说道。
韩牧野摇摇头。
在青芒山长大的檀檀当然觉得锦川河上的凡人精彩,可她不知道,这红尘中可不止有歌舞,还有生老病死,还有贫苦倾轧。
今日,檀檀只看到了锦川河上最光鲜亮丽一面。
她看不见,锦川河底,铺满的枯骨。
下方大堂中的节目确实精彩。
有那群舞,身形似仙的女子,在高台上或水袖舒展,纤腰无骨,举手抬足,柔弱如水,让人心生爱怜。
还有穿锦衣,执云板,身后丝竹相配,一言一语,歌声嘹亮入云的女子,一曲歌毕,船舱之中四境无声。
歌好听,舞好看,让人留恋不知返。
那大堂台下,已经有不少人沉醉。
有青衫文士高呼台上女子名姓,大喊非卿不娶。
有那落拓的儒生,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口中吟着无人能懂的诗文,笑着哭,哭着笑。
坐在高处,观这景致,别有一番意味。
廖晨转头,见韩牧野双目之中神光透亮,微微一愣,然后摇头道:“韩兄果然非寻常人,观此百态,竟能超然物外。”
超然物外。
韩牧野目光投向四周的阁楼。
这些阁楼之中都有不少人端坐。
这些人高座于大堂之上,俯视下方百态,能借此磨砺本心。
那高呼女子名姓的青衫文士不知,自己一辈子难以企及的女子,这些阁楼上人只要唤一声,今晚便能留宿闺阁。
那些哭哭笑笑的落魄儒生或许不晓得,让他此生不能忘的仙子,可能是阁楼上某位遗弃的。
中州繁华,难掩的,是世态寒凉。
这一刻,韩牧野身上,一股淡淡的浩然气轻轻动一下,然后便消失不见。
但这浩然气微微一现,廖晨整个人浑身颤抖,完全呆愣住。
浩然气与人望相合,人法天地,宗师之境!
自己面前的韩牧,是一位儒道宗师?
蜀西不见宗师,关于宗师的传闻,廖晨也是听来。
但他知道,世间能成宗师者,皆是名满天下,文名镇压一方的大儒。
每一位,都早已不知修行多少年岁月。
自己面前的韩牧公子,怎么可能是儒道宗师?
等他想要细看时候,韩牧野身上那刚刚突破的浩然气已经全都收敛,完全看不出一丝了。
“廖公子,怎么了?”韩牧野面带微笑的转头。
“呃,没,没什么。”廖晨唯一能想的就是,自己看花眼了。
他当然没有看花眼。
韩牧野本就已经到儒道大师巅峰的浩然气修为,今日在这仙舟阁楼上观红尘百态,终于突破,达到宗师之境。
浩然气入宗师境,韩牧野心中顿时明悟许多之前所不解的事情。
比如,那种神游于外的感觉,便是修行界中,天境第二层,出窍期。
神魂脱离身体,游走千万里。
不过韩牧野不是真正修为到出窍期,只是机缘巧合,自身神魂拥有此等手段。
他从前不知道,那种神魂完全没有丝毫保护便脱离身躯的行径,若是遇到强者,挥手便能让他魂飞魄散。
他没死,真是无知者,侥幸。
此时浩然气到宗师境,能以浩然气幻化身躯,留驻化身,锁住神魂。
这等手段才是真的儒道大能,言出法随,朝夕之间神游千万里。
浩然气护神魂,比自身肉身还要强盛。
儒道宗师,那是凌驾天境元婴之上的存在。
可惜韩牧野现在掌握的儒道手段不多,儒道之力在西疆也受到天道压制,发挥不出多少力量。
若不然,凭这儒道修为,回西疆就已经可以横行。
“云锦郡主,今日可会献舞?”就在韩牧野体悟自身变化时候,一座阁楼中有声音传来。
廖晨眉头一皱,低声道:“蒋重阳。”
见韩牧野看他,廖晨忙介绍这蒋重阳是谁。
锦川三大商行,廖家的富锦,朱家的荣川,还有就是蒋家的蜀兴。
这三家商行各自都有背后势力支持,廖家背后是锦川城城主,朱家是郡守府,而蒋家,背后的是天云道宗。
蜀西郡天境不多,锦川城中,郡守苏子展,玄阳卫指挥使何靖,赤焰军统领庄寒都是镇压一方存在。
锦川城外,修行宗门之中,天云道宗为尊,其中有两位天境。
此等实力,只要不得罪皇朝,不与郡守府作对,便能在蜀西郡横行了。
中州不禁修行,除去儒道昌盛,其他修行法也是应有尽有。
“这蒋重阳不但是蒋家三公子,还是天云道宗中的精英弟子。”廖晨摇摇头,低声道:“道儒双修,此等人物,确实是锦川英才。”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敢在云锦仙舟上出邀请云锦郡主献舞。
在大宗门眼里,皇族,只是个空架子罢了。
并不需要多尊重。
听到有人邀请云锦郡主献舞,整个大堂顿时一静。
都言云锦郡主的霓裳羽衣舞艳丽绝伦,但真没人见过。
云锦郡主献舞这事情,也就跟那些故事一样,都言之凿凿,却不曾真见。
以往大堂中也有狂生醉言,请郡主献舞,但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便是廖晨说看郡主献舞,也就是个噱头,并不当真。
没想到今日那蒋重阳还真出声,请郡主来献舞。
韩牧野目光看向前方,透过敞开的悬窗,可见刚才出声的紫衣青年站在窗前,身形微微躬着,他背后的静室阁楼里,坐着几位青袍人。
这些人身形气度,可见非凡。
见无人应答,身穿紫袍的蒋重阳再次出声:“云锦郡主,今日蒋某领云湘郡洪城剑宗几位师兄来云锦仙舟,就为观你一舞。”
“还望郡主给蒋某一个面子。”
云湘郡,毗邻蜀西郡,地域广博,高手众多。
洪城剑宗,是云湘郡第一宗门。
听到蒋重阳介绍,仙舟之中,顿时议论声起。
洪城剑宗的人来蜀西郡,还是蒋家三公子接待,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廖晨面上神色也是凝重。
“洪城剑宗早有统御三郡宗门之心,难道这是真要入侵蜀西修行界?”
中州儒道镇压天下,却不太去管修行界中事情。
这些修行宗门的兴与灭,只要不做的过分,皇朝儒道都不会管。
但修行界也属于中州天下,修行界动荡,怎么都会影响凡俗世界。
特别是富锦商行这样依托修行世界聚拢财富的商贾世家。
富锦商行主要生意都在锦川城,可他们也需要与各处郡县勾连,运送货物。
修行界真乱了,他们的货物飞舟恐怕出不来锦川城。
“蒋三公子,我云锦仙舟自有规矩。”
仙舟顶层,有声音传来。
温润,灵动,让人不觉迷醉。
云锦郡主。
云锦郡主就在仙舟上,还出声应了蒋重阳。
大堂之中,无数人抬头。
此时,许多人心中情绪复杂。
一面,自然是希望能见云锦郡主的天上仙舞。
另一面,又不希望锦川第一美人真的献舞。
就算献舞,也该是有那等惊才绝艳的儒生,以名传千里的好诗文,引郡主主动献舞,而不是被一个商贾之家子弟请来献舞。
区区商贾。
“云锦仙舟的规矩?”蒋重阳笑一声,转头看向身后那几位青袍人。
“诸位师兄,能不能观云锦郡主一舞,就看诸位师兄的大才了。”
听到他的话,那几位青袍人相互看看。
一位三旬左右的道人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淡淡道:“这云锦仙舟上规矩是以诗文压一舟,便有资格请郡主一舞,对吧?”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大堂,然后从四周的阁楼掠过。
“在下洪城剑宗洛无恙,刚好有一诗文,请诸位评鉴。”
说完,他背着手,抬头看着船舱顶楼处:“洛某去年访问蜀西华阳宗,见山川河岳,皆是大美,做了一首诗。”
“大小三峰凌阳华,灵踪今尽属何家。前时仙上云巅鹤,蜀地春开云湘花。”
诗文工整,词句寻常。
但当中透露的讯息,却非寻常!
华阳宗!
坐在原处的廖晨紧握拳头,面上露出一丝惊惧。
“华阳宗?华阳宗不是去年被灭了?”大堂中有人低呼。
“对,华阳宗去年时候,三峰被斩断,宗门灭尽。”有人目中透着惧色,抬头看向站在悬窗前的洛无恙。
听到下方议论,洛无恙面色不变,淡淡一笑道:“确实,那华阳三峰,现在在我洪城剑宗后山做个摆件。”
灭了人家宗派,斩断三峰,带去云湘郡洪城剑宗做摆设。
这等霸道行径,瞬间将所有人镇住。
便是那些狷狂的儒生,也是面色发白,一时不敢言语。
洛无恙笑一声,看向周围:“诸位,你们觉得我这诗文,可有资格请郡主一舞?”
被他看到的人,都将脸面挪开。
人家说的是诗吗?
人家说的是洪城剑宗吞并三郡修行界的大势!
今日这请郡主一舞是假,试探蜀西各方才是真的。
洪城剑宗已经与天云道宗结盟,要一统蜀西修行界。
现在,是来试探西蜀镇西王府的反应。
此等时候,谁敢出言?
满堂静默。
“韩公子,你说,他这诗文,好还是不好啊?”阁楼之中,檀檀压低声音开口。
她声音本不大,此时太过寂静,顿时被无数人听见。
一道道目光投向韩牧野他们所在的阁楼。
“是富锦商行的人。”大堂中,有人轻声开口。
“富锦商行?廖家恐怕不敢得罪蒋家吧?若是真斗起来,蒋家能让廖家的货物出不来锦川城。”有人摇摇头,低叹开口。
还以为有人能给郡主解围呢。
对面阁楼,洛无恙双目眯起,目中有清寒的剑光闪动。
立在他身后的蒋重阳上前一步,看向坐在阁楼中的廖晨。
“原来是廖十七。”
看着廖晨,蒋重阳面上闪过一丝不屑,高声道:“廖十七,你说,我洛师兄的诗文如何?”
大堂中那些儒生都抬头看着韩牧野他们阁楼。
终归是锦川城三大商行之一,此时,或许会有所抗争?
“蒋三哥,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廖晨站起身,拱拱手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诗词文章,我怎么可能懂?”
不懂。
锦川城中,三大商行嫡系公子,说自己不懂诗词?
呵呵。
听到廖晨的话,蒋重阳满意的哈哈笑一声,刚准备开口,站在他身前的洛无恙忽然道:“你说,我这诗文如何?”
他的目光,盯在韩牧野身上。
廖晨一愣,忙一拱手:“这位洛师兄,我这好友初来锦川,对诗词一道也不甚了解。”
此时如果韩公子说出几句难听的话,可就得罪了蒋家,得罪了洪城剑宗。
只是廖晨话没说完,韩牧野的声音响起:“你说我不懂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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