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非与张良的注视下,张开地悠悠地说道:“我知道,复国这件事情,即使是在眼下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成功,秦国的强大并不仅仅只是军力的强大,而是从上到下的强大,去年的那一战,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韩国不是秦国的对手,赵国不是秦国的对手,楚国也不是。“
“但是,我也从未想过能够成功啊。”张开地叹息道。
“那祖父您为何明知道要失败还要去做那件事情?”张良不解地问道。
“因为韩国亡国的速度太快,亡国的方式太过羞耻。”张开地沉声道。
张良闻言不由想起了去年的记忆,韩国之亡的速度却是太快了,方式也太过羞耻了,因为作为都城的新郑完全是不战而降。
“韩国之亡,亡的可不仅仅只是韩国,还有韩国国人的精气神。”张开地道。
“秦国是强大,但却不可能一直强大,只要心存希望,只要韩国国人心中那股热血不曾冷却,我们终究能够等到那个机会,一代人等不到就两代,两代人等不到就三代,甚至是四代、五代,君子之仇,十世可报,亡国之恨,百代可弥。”
“我知道自己注定失败,但我真正要做的是点燃韩国国人心中的那团火焰,只要韩国国人心中的那团火焰不曾熄灭,我们就会有希望。”张开地说着,眼睛中绽放出炙热的目光,恍若青年一般。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秦王他要比我想象中的更厉害,其心胸气魄,远远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够比拟的,我们是没有希望的,韩国的亡国之恨,不出两代,必定会在他的手中被消磨干净。”张开地颓然地说道。
国亡了,对于张开地来说,并不是最惨的事情,但若是人心亡了,那韩国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而嬴政眼下做的事情就是亡韩国的人心,对于能够看到这一点的嬴政,张开地很清楚,自己没有哪怕一丝的希望。
那他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现在的张开地已经不想再做任何的挣扎了,实在是没有必要了。
“如此,对大家来说,都好。”韩非道。
“九公子之前所说的救灾,准备如何救?”张开地问道。
“我负责将新郑城中的青壮动员起来,随后前往重灾去救援灾民。”韩非道。
“好,我会协助九公子。”张开地道。
“如此,我替颍川郡的灾民谢过张前辈了。”韩非郑重地说道。
“看来你现在是真的完成了身份上的转变了。”张开地苦笑道。
看的开,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啊。
在昌平君熊启与韩非的分工协作之下,新郑周边几座不曾受灾的城池被迅速的动员起来,开始前往西部的重灾区进行救援。
张开地已经年老体衰,自然做不得这样的事情,于是将自己的嫡孙张良送到了韩非身边,以协助韩非。
在一个夕阳下,张良看着眼前的一个村庄,视线落在了一个粗衣女子的身上,这个女子面容娇好,即使是脸上的泥土污垢也不曾损去了她的容颜,只是,那一双手此时却是布满了伤口与污渍。
在他们这些救援的人来到这座村落之前,就是这个女子在组织着村民进行自救。
“张良,你这么看着人家一个女子,可不是什么君子之风。”韩非走到张良的身边,带着几分调侃道。
“那个女子我认识。”张良说道。
“你认识?这可就奇怪了,这里距离新郑已有百里之远,你怎么会认识她?”韩非惊讶道。
“她曾经是紫兰轩的一个女子。”张良意味莫名地说道。
“紫兰轩?那是什么?”韩非好奇道。
“一座青楼。”张良脸色复杂地说道。
作为张开地的嫡孙,在韩国尚在的时候,免不了各种应酬,而紫兰轩,作为新郑最富盛名的风月之地,张良自然光顾过,哪怕他在那里并没有做什么。
“青楼?怎么会?”韩非震惊地看向村落中那个正在救治伤员的女子,粗衣,污垢,鲜血,这样的事情,无论怎么说,也很难将其与青楼那样的地方联系在一起。
“去年秦国攻破新郑之后,在一天之中,紫兰轩上下的女子都消失了,后来我还曾猜想,那些女子是不是被秦军劫掠走来,却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这里。”张良平静地说道。
但是,此时的韩非已经从张良的平静之中听到了震动,因为张良的神色虽然平静,但声音却有些颤抖。
“这却是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韩非顺着张良好的话说道。
“不,这件事情已经不仅仅只是匪夷所思那么简单了。”张良道。
“在年中之时,我曾听闻,从咸阳派出了大约两百名医家弟子,分别进入颍川郡和南阳郡,在乡野之间开设医馆的事情,当时我不曾将这件事情当作是一回事,但是,现在看来,这件事情并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张良说道。
“大王的行为自己有着自己的深意,这些医馆代表着秦国,随着这些医馆在秦国新占的土地上铺开,百姓们就会随着与医馆的接触,逐渐理解秦王和秦国对于他们的意义,对于他们来说,韩国与韩王距离他们太远,而秦王和秦国却就在他们的面前。”韩非道。
在这个一场风寒都能要了一个人性命的时代,医馆对于底层百姓的意义是什么,韩非很清楚,随着由秦国朝廷组建的医馆系统在乡野之间铺开,这些不知道朝廷是什么的百姓就会逐渐明白朝廷的意义。
人心的归附对于秦国来说,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一旦人心归于秦,那无论是韩国,还是其它的国家,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九公子可能看到这位女子现在的情况吗?”张良远望着那个忙碌的女子,神色复杂地问道。
他倒不是对那个女子有着什么想法,两人之间也不曾有过什么交集,他此时的震惊只是因为那个女子的身份转变。
韩非能够明白张良此时心中的震撼,一个卖笑的青楼女子,一个眼前这般受人尊敬的女人,虽然还是那个人,但两者之间的区别,可谓是天壤之别。
而为这个女子实现这种蜕变的人,却不是张开地这般自诩的韩国忠臣,而是秦王和秦国,被他们视之为敌人的人。
如果在秦国连一个青楼女子都能找回自己的价值,得到自己的尊严的话,那么,所谓的复国还有必要吗?张良不禁在心中对自己这般问道。
第一次,张良对来自祖父的教导,对自己已有的认知,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良看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越来越多的村落,他心中曾经自以为的坚持在不断的崩塌着。
时间进入十二月,在熊启与韩非的配合之下,颍川郡的救灾事宜正式收尾。
虽然在地震之中,有不少人因此失去了生命,但最起码在秦国官方的力量的救援下,在当地百姓的自救中,让灾后能够活下去的人都活下去了,而没有出现那种地震这般天灾之后更有人祸的事情。
新郑城外,圆满完成人物的韩非就要离开新郑了,而作为好友,张良自然要出城相送,只不过,送客而来的张良却带着一个包裹。
“张良,你这莫非是要随我一起去秦国不成?”韩非看着一副要出远门打扮的张良,笑着问道。
“我现在不是已经在秦国了吗?九公子,你这样的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到,并被上报上去的话,你项上的这颗脑袋可能就要危险了。”张良顺着韩非的话调侃道。
“好吧,是我失言了,那你这是要?”韩非说着指了指张良身后坐骑上的包裹。
“我要去齐国,稷下学宫,照着你原有的路,再走一遍。”张良道。
“稷下学宫?顺着我的路,你这是要拜入儒家吗?”韩非诧异道。
“是,张家祖传的学问是法家之学的术道,善于权谋,我若是想要超越祖父,只能从术道之中走出去,而儒家就是我的方法。”张良道。
“儒家的学问却是可以弥补法家之学的缺憾,法家之学的长处也可以弥补儒家之学的缺陷,你若是能够将两者融会贯通,日后这个时代必将留下你的名字,我在咸阳等着你。”韩非对张良勉励道。
“那一天不会太远的,我们互相道别,互相珍重吧。”张良拱手说道。
“正是,江湖路远,他日再见。”韩非道。
“他日再见。”
两个幼年的好友在短暂的相聚之后,再次分别,不久之后,将会再次相见。
嵩山地震之事,对于三川郡的影响,随着救灾事宜的顺利进行,被迅速的消弭下去,而嵩山的神异,在罗网的封锁之下,也不曾掀起太大的波澜。
随着墨班的到来,在借助机关术的情况下,山体之中的尸骸被起出,随后送往咸阳。
这具尸骸将对秦国,对未来的这个世界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没有人知道,即使是嬴政,也只能在小心谨慎之中尝试着接触这些根本不能够用常理推测的事情。
如此,秦王政八年的时间在最后的波澜之中平静的流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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