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人烟稀少之地在城北。
城北人烟稀少之地在北垣。
北垣人烟稀少之地在乞儿寨。
乞儿寨是麒麟寨的别称。
徐志穹对那地方太了解了。
那地方连人都没有,没有人就没有罪人,没有罪人又能拿什么功勋?
他这是针对我,还是针对陆延友?
“曹议郎,您可能是误会了,我跟陆主簿也不是太熟,我就是来找您要块地盘, 您至少得给我个有人的地方……”
话没说完,曹议郎丢了一枚印章给徐志穹:“拿上吧,想坐就坐一会,不想坐,就走吧。”
说完,老头子打了个哈欠, 睡了。
就这么一眨眼,他就睡了!
徐志穹还想理论几句,被陆延友在旁劝道:“别说了, 曹议郎都定下了,你就收下吧,老头子脾气不好,可别在这生事。”
他脾气不好?
且不说他有没有脾气,徐志穹看他都快没气了。
“这老东西还活着么?他听清楚你说什么了吗?他知道麒麟寨是什么地方么?”
陆延友连拖带拽,把徐志穹拽回了茶坊,徐志穹怒道:“这地盘要来有什么用?”
“怎么能说没用呢?麒麟寨好呀!”
“好在哪了?”
“好在清静呀!”
“是清静,”徐志穹点头道,“那连人都没有,没有人的地方我怎么找生意?我怎么赚功勋?”
“心急了,你这人太心急!”陆延友喝了口茶,叹一声道,“咱们判官是靠功勋的,你当这功勋这么好拿?像你第一次在八品接生意,等个一年半载,都在情理之中。”
徐志穹怒道:“凭什么就等一年半载?我偏不等!明天我就上你地盘去找生意去!”
“这可不行啊, 咱们兄弟可不能为这事结仇,”陆延友沉思良久道, “你要是着急的话呢,有个人倒是可以帮你,他这个人正直慷慨,愿意和别人一起做生意,而且做的还都是大生意。”
“这人在什么地方?”
“西集清源巷子,有个秦老三刷牙铺,掌柜的叫秦长茂,凡尘名字叫秦长茂,判官之名也叫秦长茂。”
徐志穹诧道:“判官之名,却和真名一样?”
“要不说秦主簿这人真诚,你去找他,把高人给你的信物带上,他一定愿意帮你。”
说完,陆延友把柴火棍交给了徐志穹:“兄弟,我对你可是倾囊相授了,你在高人面前,可得给我美言几句。”
徐志穹接过柴火棍, 道了一声:“告辞。”
陆延友从茶桌上拿起曹议郎给的印章, 交给徐志穹道:“这可别忘了拿。”
徐志穹接过印章道:“这东西有什么用?”
陆延友道:“这叫主簿印, 用处可大了, 比方说,有一个罪大恶极之人,先去了莺鹊林,又去了麒麟寨,这人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徐志穹道:“当然算我的!那破地方好不容易有个人去一趟,你还下得手去抢?”
陆延友摆摆手道:“不谈情谊,咱们只说规矩,按照咱们这行的规矩,谁先在罪业上面盖了主簿印,这人就是谁的,如果你在那人的罪业上看到了我的主簿印,这人你就不能再抢了。”
徐志穹道:“我要是非抢不可呢?”
陆延友一笑:“兄弟,那咱俩仇可就深了,以后你做生意的时候,可别怪我下绊子!”
“谢兄台提醒!”徐志穹受了主簿印,离开了茶坊。
眼下还没到四更天,徐志穹去了桃花棚,在雅间睡了一个多时辰。
其实别的地方也能睡,但徐志穹在勾栏里睡得踏实。
等天亮散值,徐志穹换了便装,直接去了西集清源巷,找到了秦老三刷牙铺。
铺子不算大,货架上摆满了刷牙子,还有柳汁、槐汁、姜汁、芎藭各色揩齿药,掌柜的秦长茂正在柜台后面招呼生意。
从相貌上看,这老掌柜大概六十上下,身材匀称,体格坚朗,一副和善之相。
一个三十多岁,衣衫破旧的妇人,正在挑拣着刷牙子:“这个,却能算我便宜些么?”
她选了一把竹片马尾的刷牙子。
大宣的刷牙子,和现代的牙刷差不多,都是一个牙刷把,上面打孔,里面植毛。
牙刷把有兽骨的,有瓷片的,最便宜的是这种竹片的。
牙刷毛有马鬃的,有猪鬃的,最便宜是这种马尾的。
这把最便宜的牙刷,只要十文钱,可妇人还是觉得贵了。
掌柜的笑道:“今日你来的巧,我生意刚开张,这把刷牙子,就算你六文钱。”
六文钱?
只怕连手工费都不够。
这掌柜的是个善良人。
妇人连连道谢,给了钱,拿了刷牙子,刚要走,掌柜的又给她打了些柳汁。
柳汁是揩齿药,相当于牙膏。
妇人连连摆手道:“这东西我们可用不起。”
掌柜的笑道:“开张第一桩生意,算我送的。”
妇人千恩万谢,离开了刷牙铺,徐志穹凑上前去,问道:“开张第二桩生意,也送么?”
“这位公子,您想要买点什么?”掌柜的依旧笑脸相迎。
徐志穹拿出柴火棍,放在了柜台上,压低了声音:“秦掌柜,我来找您做生意。”
秦长茂摸了摸柴火棍,叫来一名伙计替他看着柜台,把徐志穹带到了铺子后面的小屋。
小屋很干净,两人在茶桌前落座,秦长茂拿着柴火棍,问道:“此物非寻常之人可有,敢问足下,这是何人所赠?”
徐志穹道:“此人不愿透露姓名,在下也不敢擅作主张。”
秦长茂一笑,没再追问,他拿出一副面具,戴在了脸上。
“既是同门中人,我也不打哑谜,老朽名唤秦长茂,俗家和道门,用的都是这一个名字,不知兄弟你怎么称呼?”
徐志穹也戴上了面具:“晚辈凡尘之名,叫做徐志穹。”
“志穷?”
“是苍穹的穹,”徐志穹解释一句,又道,“晚辈道门名字,叫做马尚峰,取崇尚高山峻峰之意。”
秦主簿放下了柴火棍,手里摆弄着一把刷牙子,看的出来,他很喜欢自己的这份职业。
“马尚峰,马判官,我听说过你,在罚恶司颇有名声,马判官今找我来,不知有何贵干?”
徐志穹抱拳道:“素闻秦主簿为人慷慨仗义,晚辈新入八品,想和秦主簿一并惩凶除恶,多赚取些功勋。”
秦长茂摇摇头道:“这却难了,我们恐不是一路人。”
徐志穹心头一沉,仔细思忖了一番。
从陆延友的描述和他对待妇人的态度来看,这是个正直善良的人,正直的人都清高,一上来就提功勋,恐怕庸俗了些。
况且我只需要完成三次任务,功勋多少,倒也不重要。
徐志穹再度施礼:“晚辈时才失言,与秦主簿共事,但求惩凶除恶,不问功勋就是了。”
秦长茂长叹一声:“这差的可就更远了,马判官若是愿意与秦某共事,功勋上不敢说多,但绝不亏欠于你,但若说惩凶除恶,道门本分自然不变,但你我手段各不相同,以你昔日之作为,恐怕……”
话说一半,秦长茂手里的牙刷突然断了。
“不好!”秦长茂起身道,“马判官,若是诚意与秦某共事,且随秦某走一趟。”
徐志穹没有多问,跟着秦长茂出了门。
秦长茂拿出一面镜子,对着自己一照,光影交错之间,他进入了隐身状态。
没猜错的话,陆延友用的也是这个手段,难道这是八品判官的必修课么?
秦长茂对着徐志穹又照了一番,徐志穹也隐身了。
徐志穹试探着问了一句:“这是秦主簿的天赋技么?”
他想看看秦长茂肯不肯说实话。
“算,也不算,”秦长茂道,“我的天赋技是阴阳二分,自我入品时,便能熟练使用阴阳二气,很多阴阳术无师自通,后来又有人加以点拨,因而学了不少技艺,这面镜子是我自己做的法器。”
你自己做的法器?
徐志穹又问了一句:“我在另一位同门那里,也见过这样的法器。”
“你说的是陆延友吧?这镜子本来有两面,当年我欠了他一份人情,便把其中一面送给了他。”
这话是真是假,日后可以找陆延友验证。
如果这话是真的,秦长茂一开口就说出了自己的天赋技,证明这人是真没什么心机。
判官脚快,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了两条街,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里有一座小院,分外扎眼。
小院里有两座房子,一座正房,一座仓房,之所以说它扎眼,是因为屋顶瓦片不全,四周墙壁开裂,在西集附近,很难找到这么破的房子。
房子里传来阵阵叫骂声,徐志穹跟着秦长茂悄悄进了门。
刚才买刷牙子的妇人坐在地上,脸上满是伤痕,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一名男子指着妇人正在叫骂:“我特么里里外外,忙上忙下,辛辛苦苦为这个家容易么?问你要两个钱,你给我拿出这个嘴脸,我特么就是对你太好,把你惯出病了!”
妇人抽泣道:“钱都给你了,家里真是一个子都没了。”
“放屁!”男子上前又踹了妇人几脚,“前日里有人找你做针织,给了你四百多文,钱哪去了?你养了野男人么?”
妇人护住孩子道:“那钱昨夜就让你拿去赌了,你自己不记得么?”
“我,我,”男子咂咂嘴唇道,“我那不也是为这个家么?你不服怎地?我一天辛辛苦苦,拿几个钱怎地?我就问你今天给是不给!”
妇人哭道:“凭你打死吧,我真没有钱。”
“我让你没有钱!”那男子像疯了一样,揪着女人的头发,疯狂撕打。
怀里七八岁大的孩子搂住母亲,哭喊道:“别打娘,爹爹,别打娘。”
“滚一边去!”男子一脚踹开了孩子,接着殴打那妇人。
男子头上有两寸三的犄角,徐志穹看了看秦长茂,且看他何时动手。
秦长茂神情紧张,他看的不是那男子,也不是挨打的母子,而是那男子的身后。
看那作甚?
徐志穹用罪业之瞳仔细观望,没看出个端倪,却隐约感受到一阵杀气。
那男子背后有人!
真正的化身无形之术,用罪业之瞳是看不到的。
那男子背后有判官。
此刻,秦长茂正在注视着那位看不见的判官。
直到杀气慢慢消失,秦长茂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男子还在殴打妇人,秦长茂拿出一枚铜牌,在手里攥住,口中默念道:“那是你妻,那是你儿,你怎下得去手!”
默念了几遍,男子似乎有了感应,停了手,骂骂咧咧走出了屋子,留下妻儿在房子里嚎哭。
秦长茂擦了擦下巴上的汗水,带着徐志穹悄悄离开了。
等回了刷牙铺,徐志穹问道:“刚才在那破房子里,有一个同门,对么?”
秦长茂点点头道:“是一个六品同门,索命中郎,我看不到他样子,但闻得到杀气,索命中郎杀人不受限制,如果我们去晚了一步,那人的性命,已经不在了。”
八品的生意真是难做,不仅要防着同行,还的防着索命中郎。
“秦主簿,索命中郎是六品,他刚才为什么自行退去了?难道怕了我们不成?”
秦长茂摇头道:“不是怕了,是给老朽几分薄面,老朽在同门之中有些名声,更何况那罪业上还有老朽的主簿印。”
徐志穹道:“不知秦主簿想用什么方法杀了那恶徒?”
“你说的恶徒,可是时才那名男子。”
“正是。”
秦长茂默然良久道:“却说咱们不是一类人,我从没想过要杀了他,我想救他。”
“救他?”徐志穹瞪圆了眼睛看着秦长茂。
“是,救他,”秦长茂点头道,“你的名声在罚恶司,我的名声在赏善司。”
赏善司?
从罚恶司有一条路,直接通往赏善司,徐志穹知道这地方,但对赏善司一无所知。
徐志穹盯着秦长茂,问道:“你为什么要救这个人?”
秦长茂道:“因为他是一个人,他是一条性命。”
这话说得义正言辞。
徐志穹听了,胃里一阵翻滚。
他知道这是个好人。
可听了这话,就像一口气喝了一大罐蜂蜜一样。
打心里觉得这么的恶心。
但他还要耐心听下去:“秦主簿,晚辈讨教一句,你打算怎么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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