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韬从睡梦中惊醒,他的背后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环视四周,这是一处鄙陋的小屋,屋里摆着些用于储藏粮食和水源的套瓦罐,还有一些日用家具,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和这里比起来,哪怕是老家乡下年久失修的祖屋都比这间小房子条件好。
而他的面前,则站着一位怒气冲冲地年轻人,他的相貌十分熟悉,但又无比的陌生。
他记得这个人似乎名叫端木赐,字子贡。
子贡?
陈韬的大脑仿佛触电,他猛地想起了《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里的话。
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语:宰予,子贡……
子贡!
他就是子贡?
陈韬难以置信地捏了捏自己的脸蛋,然而疼痛却告诉他,这并非梦境。
无数繁杂的记忆在他的脑海内交织,紧接着是浩瀚的书海,在长久的痛苦后终于让他认清了事实。
这里是春秋,这里是公元前504年,这里是大争之世!
宰予,陈韬……
两个人格在他的体内交融,精神巨震后,陈韬神色恍惚。
我是宰予,还是陈韬?
又或是宰予即是陈韬,陈韬即是宰予?
子贡皱着眉头,从上到下仔细打量宰予。
他今早在学社时就觉得这小子不对劲,宰予平时虽然懈怠,但还不至于懈怠到在夫子眼皮子底下睡觉的程度。
“子我,你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宰予抬头望向子贡,犹豫再三后,开口问道:“子贡,我和你说个事。”
“什么事?”
“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不是一个人?”子贡嗤笑一声:“怎么?你也是瑚琏?”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现在拥有两千年后的记忆。”
“两千年后的记忆?”
子贡知道宰予一向喜欢扯淡,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打算听听宰予今天能扯出什么新鲜事来。
“你说你知道两千年后的事,有什么证据吗?”
宰予道:“夫子在两千年后,被称为圣人。”
子贡微微点头:“听起来倒像是那么回事。”
子贡这辈子最佩服的便是夫子,他也一直笃定夫子的才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成为圣人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宰予又道:“夫子手下最杰出的弟子有十个,他们被称为孔门十哲。”
“孔门十哲?”
子贡眼睛一亮:“那这孔门十哲……”
宰予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放心,你是其中一个。后人评价孔门中有两位能言善辩之士,你排行第二。”
子贡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他虽然知道宰予大概率是开玩笑,不过能成为孔子门下最杰出的十位弟子依然让他很开心。
他追问道:“那除我以外,能言善辩排第一的那个是……等等,第一的那个,该不会是……”
说到这里,子贡脸色一变。
宰予笑容灿烂:“不错,正是在下。”
子贡的脸拉了下来:“子我,你小子又耍我?”
“我真没耍你,你信我啊!”
宰予很想让子贡相信他的话,可事实实在过于离奇,以至于他费尽唇舌都无法打动子贡。
子贡不耐烦的说道:“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我,我是不可能信你了。我放在学社案上的竹简是你拿走的吧,快还给我。”
“你不信就不信吧。”
宰予从袖子里掏出竹简递了过去:“喏,拿走吧。”
子贡满脸狐疑的接过竹简。
子我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痛快了?
莫非其中有诈?
他打开竹简,果然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子我!你怎么把夫子骂我瑚琏的事也给写上去了?”
宰予坐在草席子上,一脸淡然道:“夫子常说,君子把遵守道义作为最高尚的品德。你如果只记述我的过失,而掩盖你的过错,这难道不是违背道义行事吗?”
子贡听到宰予用夫子来压他,知道不能和宰予正面交锋,于是也化用孔子的论述还击。
“子我,那你应该也知道,夫子还说过:喜欢花言巧语却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这种人的仁心就很少了。”
宰予早料到子贡会这么还击。
子贡是个才华横溢性情高傲的人,简单的三言两语可没办法令他退却。
不过宰予对此早有准备。
宰予咧嘴笑道:“昨天你问夫子:君子也有憎恶的人或事吗?
夫子回答:君子憎恶宣扬别人过错的人,憎恶身居下位而毁谤身居上位的人,憎恶勇敢而无礼的人,憎恶果敢但顽固不化的人。
请问有这么一回事吗?”
宰予这段话说完,子贡顿时感觉像是被人拿刀顶在了肺管子上。
他涨红着脸,回道:“是有这回事。不过我是个瑚琏,又不是君子,做错一些事不也很正常吗?”
宰予听完这话,笑得更欢了。
“的确,我们距离君子还有很长的距离。
但我听说昨天夫子还问你说:赐啊,你也有厌恶的事吗?
你回答说:我厌恶窃取别人的成绩而作为自己的功劳的人,厌恶把不谦虚当做勇敢的人,厌恶揭发别人的隐私而自以为直率的人。
请问有这么一回事吗?”
此话一出,子贡顿时被干沉默了。
良久,他才缓过劲来。
“子我。”
“怎么?”
“我信了。”
宰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信什么了?”
子贡咬牙切齿的回道:“孔门十哲。”
“哈?”
宰予刚才费了半天劲都没办法让子贡相信孔门十哲的说法,怎么子贡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呢?
子贡恨恨道:“你这张嘴皮子,的确比我利索一些。我在言语方面的评价落后于你,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闹了半天,还是为了排位先后的问题。
我还以为他是相信我的梦境呢。
宰予有些失望。
“子贡,子我!不好了!”
宰予和子贡齐齐起身扭头看向窗外,一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年轻儒生闯入屋内。
宰予很快就认出了,来者是他的同门师兄弟,同样名列孔门十哲的冉求,字子有。
子有这人很有才干,然而心思比较细腻,导致性情畏缩,遇事容易慌乱。
他的脾气和宰予他们的大师兄子路比起来,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宰予不紧不慢的站起身:“子有,你急急忙忙的,是出了什么事吗?”
冉求回道:“阳虎,阳虎那个家伙,又去逼夫子出仕了!”
阳虎?
宰予眉头一皱,开始梳理起这事的来龙去脉。
鲁国的政事,由季氏、孟氏、叔孙氏三个卿大夫家族把持。
这三个家族因为同样出自鲁桓公之后,因此又被统称为三桓家族。
而三桓之中,又以季氏最强。
季氏凌驾于鲁君之上,掌握鲁国实权。
阳虎,则是季氏家族的家宰。
一年前,他发动兵变将族长季孙斯囚禁,篡夺了季氏的一切权利。
季氏掌握着鲁国的大政,掌控了季氏,就等于掌控了鲁国。
所以阳虎就成了鲁国实际上的执政者。
而阳虎因为发动政变,在鲁国的声誉一直很差,所以他便盯上了孔夫子,打算利用他老人家的名声,改善一下自己糟糕的舆论环境。
只不过夫子因为厌恶阳虎,每次阳虎登门时都会假装不在家,所以阳虎已经数次无功而返了。
但没想到他的决心居然这么坚定,吃了这么多闭门羹都不能改变他的心意。
子贡听到阳虎的名字,嫌弃道:“夫子说,由陪臣执掌国家政权,很少有经过三代不垮台的。夫子话里话外的意思,阳虎难道还不清楚吗?他这次又用了什么手段?”
冉求回道:“阳虎之前趁着夫子不在家,送了一头烤猪到府上。”
子贡听完,忍不住痛骂:“这家伙,竟然卑鄙到了这种地步。”
按照礼法,大夫给士人送礼,如果士人没有在家亲自领受,就得回访还礼。
阳虎正是借着这种方法,来逼着孔子上门拜访。
不过子贡思索了一会儿,又反问道:“既然阳虎能用这种手段对付夫子,夫子难道就不能同样趁着阳虎不在家去还礼吗?”
冉求回道:“夫子就是这么做的。但没想到,夫子居然在回来的路上碰见了阳虎,现在他们俩就在阳府外的街道上。夫子危在旦夕,所以我才赶来向你们求救啊!”
子贡和宰予都是孔门弟子里公认的能言善辩之士,眼下要解救孔子的危局,还真就非他们两人出马不可。
子贡拉着宰予就要冲出门外:“走!子我,让我们去会一会这个陪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