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升起,宰予从船舱出走出,耳边传来阵阵浪涛声。
他向左右的江面看去,竟发现了十数条载满了货品的船只。
这些船只有大有小,造型各异,大一些的大概有七八丈,小的则只有普通渔船大小。
他们载着的商品也是五花八门,有的载着白花花的齐盐,有的则载着成堆的农具,还有的则是一筐又一筐的粮食。
如此多的商旅,这等发达的水上运输,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距离齐都临淄已经不远了。宰予舒展的伸了个懒腰,他抬头向二层的平台望去。
子贡和范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二人此时正聊得火热。
范蠡道:“我读《管子》,主要有几点体悟。
要想经商致富,主要还是在于积贮货物。
钱币本身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只有将它兑换成货物,才能产生价值。
做生意的首要之务,就是保证手中不能持有大量滞留的钱币。
不过花钱买进货物,也不能随意乱买,必须得精中选精,综合形势来考虑购入的货品种类。
像是那些容易腐败的货品,一定记得不能久藏,若是想要冒险囤积,以求高价卖出,多半是要赔本的。
做生意还是得仔细的研究市场上商品过剩或短缺的情况,以此来判断物价的涨跌。
物价贵到极点,百姓买不起,需求就会减少,那么它的价格就会下降。
物价贱到极点,百姓买得起,需求就会上升,那么它的价格就又会上升。
所以,做生意的时候,一定要赶在手中货物贵到极点前,及时卖出,视同粪土。
同时还要观察市场上的货物,看看哪种货物已经贱到了极点,要及时购进,视同珠宝。货物与钱币的流通周转,必须要做到如同流水那样顺畅。
如此一来,大概就能致富了吧?”
子贡听完,赞赏道:“少伯,我也赞同你的观点。
商人们夏天购买裘皮,冬天购买葛布,旱天购买船只,雨季购买车子,就是这个低买高卖的道理啊!
不过我觉得,虽然做生意是为了谋取利益,但却不应谋取暴利。”
范蠡听了,饮了口酸浆问道:“您是怕被买家记恨吗?’
“那倒不是。”子贡道:“寻常吃进、卖出货物,如果能有十分之一的利润,就已经很高了。
如果超过了这个界限,那么就像是你刚才说的那样,你贩卖的货物一定是具有很高风险的商品。
要么是容易腐坏,要么是违禁物品,要么就是囤货居奇。
这三种无论是哪一种,都说明不能稳妥的获得经商的收益,所以想要有所成就的商贾,是绝不会去博取十分之一以上利润的。”
范蠡听了,开口问道:“可如果遇上了灾年,哪怕是普通粮食的价格也不止十分之一的利润啊!你的观点,请恕我不能苟同。”
范蠡话音刚落,便听见宰予的声音悠悠传来。
“有的商品赚取十分之一以上的利润,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但有的商品,是万万不能超过十分之一的。”
范蠡饶有兴致的问道:“此话何解呢?”
宰予懒洋洋的晃悠到他的身边坐下。
“把池水抽干去捕鱼,哪里会捕不到鱼呢,只不过第二年就没鱼捕了罢了。
把森林烧光了去狩猎,哪能会抓不到野兽呢,只不过第二年就没野兽抓了罢了。
做生意还是得讲究个细水长流,粮食这种东西,囤货居奇实在太缺德。
经商的根本在于民众能承担商品的价格,如果粮价居高不下,商贾又能从哪里获取利益呢
所以说,薄利多销,以仁为本,有道行商,才是商贸的根本之道啊!’
范蠡闻言,先是一皱眉头,思索了片刻后,方才微微点头道。
“细细想来,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
不过很快,范蠡又提出了新的问题:“可经商毕竟只能富足商贾,又如何能使得民众富裕起来呢?‘
宰予笑了笑,说道:“要想使民众富足,要做到两点。”
“是哪两点呢?‘
“其一,便是提高民众的生产能力,假使一名农夫耕作百亩田地,可以获得百石粮食的收益。
若是百亩田地的收益能提升至两百石,那么他每年就能多出百石的粮食去换取其他商品。
范蠡听到这里,不由问道:“您说的不错,可问题是,如何才能让田地的岁产翻倍呢?’宰予道:“田地的收成不止受到土地肥力的影响,也会受到水患、干旱的影响。
如果可以沿河道附近修建堰渠、深挖沟壑池塘,那么丰水时,可以用它们来蓄积河水,防止洪灾肆虐。
而当干旱降临时,也可以利用它们积蓄的水源灌溉农田。
平时,又能用它们来养育鱼虾,增加鱼获收入。
这难道不是一举三得的好事吗?”
范蠡听了大感惊奇:“这...倒的确是個好法子,只不过,单凭商贾的力量,恐怕无法完成如此繁杂庞大的工作吧?’
宰予点头道:“所以说,此时又要配合运用第二种方法。
“那么第二种方法是什么呢?’
“修建大型工程,必须要得到来自国君的支持。但国君有的贤明,有的则显得昏庸。因此,即便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有些人也分辨不清。
所以,也要根据君主的喜好,采用不同的办法游说他们。
有的要用利益引诱,有的要用道义说服,有的则要用恐惧慑服。”
子贡听了,忍不住小心脏一紧,可片刻之后,他又放松了下来
这也就是不在曲阜,要是夫子听见这段话,还不得把子我这小子吊起来打?
而范蠡闻言,则是忍不住大感惊奇:“用恐惧慑服君王?”
他只听说过国君用刑罚慑服臣民的,还从未听说过商贾能够反过来恫吓国君的。
“宰子,此话怎讲啊?’
宰予道:“少伯,你觉得,对于国君来说,是农人更重要呢?还是商贾更重要呢?”范蠡毫不犹豫道:“当然是农人更重要。’
“那你觉得为什么农人更重要呢?’
范蠡道:“世人皆知,农桑乃国家根本大事,没有农人务农,哪里来的粮食呢?
没有粮食,国家还如何存续呢?”
宰予听了只是笑着摇头:“那你久居越地,应当熟知附近东夷的生活习性,他们难道也是以农桑为本吗?’
范蠡听了,忽的一愣,他皱眉思索了一阵子,方才开口道。
“东夷多以渔猎获取食量,对于耕地务农并不特别看重。”
宰予又问道:“那你知道西戎和北狄的习性又是如何吗?”
范蠡听到这里,半张着嘴,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好像明白了宰予想要表达的意思,但宰予话语里潜藏的含义已经完全颠覆了他过往的认知,以致于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宰予见他不开口,于是便替他回答了。
“《礼》中说:住在南方的蛮人,他们额头上刺着花纹,走路时两脚拇趾相对而行,其中有不吃熟食的人。
住在西方的叫戎人,他们披散着头发,用兽皮做衣服,其中有不以五谷为食人。
住在北方叫狄人,他们用羽毛连缀成衣,住在洞穴中,其中有不以五谷为食的人。
中原、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人民,都有安逸的住处,偏爱的口味,舒适的服饰,便利的工具,完备的器物。
由此可见,国家并非一定要依仗农桑才能存续。
《礼》中还规定了天子颁布的九种税法,诸夏国家也大多遵守这个准则收取税赋。
一日邦中之赋,二日四郊之赋,三日邦甸之赋,四日家削之赋,五日邦县之赋,六日邦都之赋,七日关市之赋,八日山泽之赋,九日币余之赋。
其中前六种都是田税,第七位才轮到关市的税法,第八位是山泽的税法,第九是公用剩余财物的回收法。
所以说,诸夏之所以重视农桑,并不是因为农桑本身有多么重要,而是因为诸夏国家的财税收入大多源于田税。
所以国君们才不得不重视农人的意见。
而如果有哪个国家的关市收入或山泽收入与田税旗鼓相当时,那么商贾的意见就会被同样重视起来。
而如果关市与山泽收入占据国家财税收入的大半时,商贾的意见便会等同于国君的意见商贾的仇人便等同于国君的仇人,商贾的利益也等同于国君的利益了。
这也是有别于诸夏的蛮夷戎狄并不重视农桑的原因。
因为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并非是农桑提供的,而是蓄养的牛羊所出产的,捕鱼狩猎所获得的啊!”
范蠡和子贡听完了宰予的这段论述,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的这番话,乍一听起来骇人听闻,可细细回想却觉得颇有道理。
子贡仔细梳理了一下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忽的问道,
“子我,可你的这番论述,恐怕只能在小国进行实践吧?
方圆五百里乃至千里的大国,怎么可能单靠商贾提供收入去养活全国的百姓呢?”
范蠡也点头认同道:“而且过于偏重于商业的发展,不注重农桑之务,这岂不是把自己的命脉交到了他国的手中吗?’
宰予听到他俩的质疑,心中暗赞一句。
真不愧是两个经商奇才。
一眼就看破了这套思路的弊端。
在人均生产力低下的春秋时期,大国一味地强调商业发展,的确是取死之道。
但他既然提出这个想法,自然就不是给大国所准备的。
可不要忘了,他宰子的封地菟裘旁边,就有两个规模合适的国家可以进行实践。
一个是黄帝后裔建立的铸国,一个是大禹后裔建立的杞国。
宰予自从知道要到菟裘就任以后,一早就在图书馆把这俩国家的老底翻了个干净。
杞国境内出产生铁、煤炭还有磷矿(燧石)。
而铸国就更妙了,那里不止有铁、煤,甚至还有大量铜矿和诸夏少有的天然硫磺矿,甚至还有岩盐。
铁煤铜的作用不言而喻。
而有了硫磺和磷矿,简单煅烧后,就可以用来做磷肥,提高农作物产量。
至于岩盐,埋藏的深度在百米左右,虽然这个深度现阶段暂时无法触及,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幻想,如果找准了位置,努努力还是有点机会了。
铸国与杞国的國力本就弱小,如果略施小計,用大肆收购这些矿产的方式,逐渐掌握住他们國内的经济命脉
那以后,宰子说什么,那还不得就是什么吗?
夫子反对无义战争,那就尽量不打仗,毕竟万一打起来,可是得死上不少人的。
菟裘的民众,那都是宰予的心肝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为了菟裘的人口增长,他可是操碎了心,怎么能把人拿出去打仗送死呢?
这不合乎周公的原版周礼,也不合乎夫子的改良版周礼,更不符合宰予的新时代特色周礼
宰予一想到这些事,就忍不住连声发笑。
子贡望着他这副模样,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范蠡则一脸担心的望着他,冲着身边的子贡问道:“宰子这是怎么了?”
“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一般他露出這种笑容,指定没什么好事。”
二人正说着话呢,忽然听见船头的棹手们喊道:“范子,前面就是临淄城了!”
众人闻言,连忙扶着围栏向前眺望。
只见天际线上,一座巍峨大气的万丈雄城逐渐展露在他们的面前。
众多来采买售卖的商伍行走在沿河的宽广周道上。
耕地以临淄城为中心,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农人们挥汗如雨,齐地的方言此起彼伏。
还未进入临淄,便能看见行人人头攒动、商队络绎不绝的盛况,这让宰予顿时有种乡下人进城的新鲜感。
早在到来之前,他便查阅过临淄的相关资料,这座先秦古城占地超过八万亩,如果按后世单位换算,大约16平方公里,足有两千多个足球场的大小。
不过虽然宰予早就在图书馆资料中得知了临淄的雄伟,但当他第一次见到这座华夏雄城时,还是忍不住感叹。
“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这便是大国上邦的气度吗?’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