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齐国公宫出来后,宰予与子贡坐在马车上,两个人都长长的出了口气。
他们都没想到,今天面见齐侯的过程,居然能如此顺利。
子贡小声问道:“子我,你小子有一套啊!齐侯都能让你忽悠的团团转!
你这三言两语把他哄得,既答应出钱又答应出力。
看齐侯的意思,你要是真能把阳虎扳倒,他都能当场给你封个大夫!”
宰予闻言,摇头道:“齐国的大夫我可不敢做。”
“为什么?”
宰予闻言,憋了半天,只得回了句:“命中犯克。”
虽然那些古籍的记述也不一定准确。
但宰予心里始终还是绕不过《史记》和《韩非子》里的那句‘宰予不免于田常’。
娘的!这句话也太吓人了。
虽然我这辈子大概率不会重蹈覆辙,但这种事哪里说得准?
万一我又卷进齐国内部的风波,让田常再把我咔嚓了怎么办?
田常本名田恒,汉代时,为了避讳汉文帝刘恒,所以就把典籍中的恒字全都改成了常。
而他就是如今田氏族长的嫡子,铁打不动的田氏下任族长。
我可没兴趣和他掰手腕,鲁国的阳虎和三桓我都还没搞定呢,哪里有心思和他斗法。
田氏代不代齐和我有半枚刀币的关系吗?
那是人家晏子该操心的事!
说到这里,子贡又有些发愁。
“不过你虽然暂时把齐侯唬住了,但阳虎哪里是那么好扳倒的呢?
现在咱们拿了齐侯的东西,要是办事不利,恐怕就不好交代了吧?”
“有什么好怕的?区区阳虎而已,又不是扳倒三桓,这事儿没那么高难度。
再说了,就算这件事办不成,咱们大不了往晋国赵氏那里一藏。
我还就不信了,齐侯难道还有能耐直接去新绛把我揪出来?
况且这事儿如果办成了,也可以让鲁国的百姓远离刀兵水火,这难道不是仁吗?
如果夫子知道了,他也一定会赞同我的做法。”
子贡闻言,眉头一挑:“你确定夫子会赞同?”
宰予咳嗽了一声:“前提是你别告诉夫子这中间的是非曲直。
总而言之,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吗?
你管我是用什么手段做成的呢?
权变!权变你懂不懂是什么意思?”
子贡听了宰予的话,心情十分复杂。
他端木赐,光明磊落的堂堂君子,怎么就能跟着这小子越陷越深呢?
他现在都有些怀疑,宰予当初让他把家业置办在菟裘,是不是一早就算到了这一步。
现在,他的身家性命、名誉损益,都和宰予完成了深度捆绑。
二人可谓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高柴、冉求、申枨这些人虽然名义上是宰予的家臣,但他们如果想要和宰予解绑,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而他端木赐作为合伙人,怎么跑?
一旦公司倒闭了,他和宰予都得被破产清算!
子贡只能长叹一声。
“你小子最好把这事儿办成!你要是办不成,不等夫子开口,我就得先掐死你,然后再伏剑自刎,以谢夫子教导之恩。”
宰予道:“你不要那么悲观嘛!有点志气行不行?我听说,士不可以不弘毅!
你之前要做管仲第二的气势哪里去了?管仲可匡扶桓公行霸道,难道你子贡就不行吗?”
子贡眯眼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宰予朗声道:“汝来为纵,我且作横,横则匡帝,纵则佐王,所在国重,所去国轻。
进而一怒则诸侯惧,退而安居则天下熄!
居九重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布万世之达道!
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
子贡就算再老道,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小年轻。
宰予这一番话说完,子贡顿时有种血脉贲张,热血沸腾,恨不能拔出腰间佩剑与他大战三百回合的感觉。
他握住宰予的双手,震声问道:“子我,此话当真?!”
宰予见他兴奋的脸都涨红了,憋了半天,只吐了一句。
“反正不假!”
“彼其娘兮!又拿我寻开心是不是?!”
子贡暴怒之下,正准备对准宰予打出一记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但还没等出招,忽然听见驾车的御者冲他们说道。
“二位君子,我们到了。”
二人只得先下了车,但还未等走近旅舍,便抬头看见旅舍前停着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
车前站着的中年男人气度不凡,而他的身后还跟着几名怀中抱剑一言不发的游侠。
那男人见到他们,先是冲着他们和善的笑了笑,随后缓步上前行礼问道。
“两位君子莫非就是白天帮助了我女儿的人吗?”
“您的女儿?”
宰予上下打量了他华丽的衣着一眼,又望了他身后的马车和那些剑客。
这人怎么看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他该不会认错人了吧?
我白天救助的那位姑娘,可不像是豪富人家的女儿。
她要是真的显贵,她的父亲又怎么会被治罪呢?
不过宰予还是礼貌性的问了一句:“我的确曾经帮助过一位名叫燕妫的姑娘,您难道就是她的父亲吗?”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看来我没有找错人。我的女儿告诉我,正是由于你们出手襄助,我手下的门客才不至于遭到国君的杀戮。
我田恒向来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既然二位君子曾有恩于我田氏,那么我自当百倍报偿!一点谢礼聊表敬意,还请您二位不要推辞,一定要收下。”
田恒?
听到这个名字,宰予和子贡的脸色全都变了。
子贡变色,主要还是因为田氏。
天下的明眼人都知道田氏隐隐有鸠占鹊巢取而代之的趋势。
当初吴国的延陵季子来到齐国游历时,就曾规劝晏子明哲保身,交出权柄,退还采邑,以此来避免灾祸。
与晏子同病相怜的晋国贤臣叔向,也曾与晏子私下探讨过两国的局势。
叔向认为公室的衰微已经不可避免,晋国的公室终究会被六卿取代,齐国则会落在田氏手中。
而夫子平日授课时,也曾对学生们提及过在齐国客居时的经历,他老人家每每说到田氏都忍不住叹息。
虽然夫子没有明说,但他离开齐国,必定有田氏搅局的因素存在。
因为以夫子的政治主张,他一旦在齐国得到任用,受到打击的必然是像三桓、六卿、田氏这样妄图取公室而代之的乱臣贼子。
子贡的脸色就已经很精彩了,但和宰予的脸色比起来还是相形见绌。
宰予的心里都已经骂开了。
好啊!
前世千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
我和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另一条时间线上你把我宰了,现在跑来赔礼道歉了?
田恒,你可以啊!
我菟裘宰子没去找你,你倒跑来找我宰子了!
娘的,晦气!
不过宰予心里骂完了,又觉得有些迷糊。
我救的难道不是燕妫的父亲吗?
怎么变成救了门客了?
宰予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见到田恒身后走出一名衣着稍显寒酸的中年人。
他手中捧着一方垫着丝绸的红木小盒,恭恭敬敬的走到宰予的面前,双手呈上。
“您的恩德,小人谨记在心,日后您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庄熊纵然万死,也不敢推辞!”
他的一言一句皆是言真意切,不含半点虚假,一时之间都把宰予给听迷糊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我的记忆混乱了?
但宰予也没多想,只是从庄熊的手中接过红木盒子,回道。
“您客气了,见死不救非君子,见义不为枉为人。我虽然算不上君子,但还是懂得做人的基本道理的。您无辜受难,我又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庄熊听了这话,张着嘴想要再对宰予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而田恒则笑着向宰予问道:“我听说二位是鲁国来的君子,但还未请教过二位的名讳。”
子贡闻言,只是勉强的笑了笑:“在下端木赐,字子贡。”
而宰予则还在纠结要不要和田恒摊牌。
田恒看他久久不语,奇怪的问道:“您为什么不说话呢?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宰予听见这话,终于也不再犹豫了。
我就说了,你能把我怎么着吧?
我可是向上苍祷告,在淄水里见到青龟的人,你的命难道还能比我更硬?
这波天命在我!
宰予回道:“宰予,字子我。”
“宰予?”田恒琢磨着这个名字,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他回想了一下,忽然惊声道:“宰予!您就是那位发明了纸张,撰写了《易传》《山海经》和《尉缭子》的宰子吗?”
宰予被他这么一说,不觉有些脸红:“也不全是我撰写的,有的书籍只是由我编订而成。”
“您真是过于谦虚了啊!即便只是撰写了一部分,您的学识也足以让我拜服了!”
田恒见到宰予承认,神色愈发惊喜。
他本来只是习惯性的前来礼贤下士,没想到竟然让他碰见这么一条大鱼。
宰予这两个字,或许临淄的平民百姓还不熟悉。
但这个名字,却在临淄的上层圈子里一早传开了。
大家都说这是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治国理政保境安民,文韬武略无一不通的奇人。
如果不是齐鲁两国最近的关系愈发紧张,田恒都有直接前往鲁国拜见他的想法。
谁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天下第一贤才,居然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转悠呢。
这叫什么?
这就叫缘分啊!
田恒兴致冲冲的向宰予发出邀请:“请恕我冒昧,不知道您现在……不,不是现在,您哪一天有空,可以来我们田氏的府上作客吗?
能够与您这样有见地的贤人君子相见,哪怕只是谈论上一小会儿的工夫,我都愿意聆听您的指教。”
“这……”
宰予也有些犯了难,他不想和田恒挂上关系,至少不是现在就挂上关系。
但他也不好直接拒绝田恒,于是只能委婉道:“贵国的国君今晚刚刚召见过我,明日我还得去公宫与他议事,恐怕不太好安排时间啊!”
“国君召见您?”
田恒一听到这话,对于宰予的贤能更加深信不疑。
唉呀!我怎么晚了一步!
还是国君的消息灵通啊!
宰子来齐,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居然是他!
这要是让国君把宰子给争取过去了……
本来一个晏子就已经够难对付的了,要是再加上宰子……
田恒想想这事儿就觉得头疼。
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田恒微微一笑,也不再劝了,而是朝着宰予拜道。
“既然是君上召见您,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您哪天闲下来,随时可以来田府作客,恒始终在府上为您设下座位,等候您的大驾光临。”
语罢,他便不再纠缠,而是向着宰予行礼告别了。
田恒这前后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把宰予都看懵了。
这人什么毛病?
而子贡则耸了耸他那拥有灵敏嗅觉的鼻子,说道:“我闻到了。”
宰予疑惑道:“你闻到什么了?”
子贡面色深沉“我闻到了……阴谋的铜臭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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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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