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时分,菟裘府衙的书房里点着一盏油灯。
宰予端坐在几案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枚夫子留下的木匣。
匣子里端端正正的放着一本由菟裘工坊出品的《太初历》。
“嗯?”
宰予从匣子里拿出书本,喃喃自语道。
“这书是由我印刷的,夫子把它交给我,是什么意思呢?”
宰予随手翻开书本,很快他便发现了这本《太初历》的不同之处。
这书里除了印刷的黑墨小字外,竟然还缀着许多用朱砂圈出的红字批注。
宰予翻着翻着,竟然又从书中翻出了一封折叠的信笺。
他打开信笺,上面的文字浮现眼前。
上古时期,黄帝考察星辰运转,制定历法,划分四时,建立五行,确立阴阳,明察了万物死生消长的规律,纠正了闰月余分数值的大小。
并按照历法设置了分管天地的神祇和其他物类的官员,这些人统称为五官。
五官各自掌管自己的职务,不相杂乱、侵扰。
之后,百姓根据时令进行农桑、渔猎,因此能够安居乐业。天上的神祇按照四时得到祭祀,因此愿意降下灵明。
民与神各有所职,互相敬重,不相冒犯,所以神祇给百姓降下好年景,百姓以丰洁的礼品飨祭神,以致灾祸不生,养生所需,永不匮乏。
万民为了感激黄帝的恩德,于是便把黄帝制定历法这一年称为‘开元’,意思是万物的开端,走向新的纪元。
历法是万民生养的依据,国家的农桑生产都要根据历法进行。
自从黄帝制历开元以来,夏设夏历,殷有殷历,周有周历,在鲁亦有鲁历。
其中夏正建寅,殷正建丑,周正建子,所以又把它们合称三正。
我国在僖公以前,所采用的历法都是如殷商历法那样,以建丑之月(今农历12月)作为正月。
而在僖公之后,则改为建子之法,即如我大周王室那般以建子之月(今农历11月)作为正月。
而我观你所著的《太初历》,则是效仿夏历之法,以建寅之月(今农历1月)作为正月。
夏人崇尚自然,所以《太初历》倒也不失为一种效法古制,复兴王道教化的历法。
而你又以黄钟律管长九寸为启发,以音律起历,取九之极数,推衍九九八一之法,将一日划分为八十一个区隔,倒也不失为一种以音合道的想法。
只不过三正历法之中,皆将一年划分为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
而《太初历》中则将一日推定为三百六十五日又一千五百三十九分之三百八十五日。
关于这一点,我曾向负责掌管历法的大史以及负责观测星象、辨明测知天下吉祸福凶的保章氏请教,《太初历》中关于年、月的日数测定,他们似乎不能苟同。
我也与他们一同翻阅了自鲁国立国以来,近五百年来的观星记录与天文记载,关于年月的推定上,《太初历》似乎的确不如三正那般精准。
宰予看到这里,后背直冒凉气。
他都没想到,夫子看本《太初历》居然能这么较真,还特地跑去请教大史和保章氏,亲自翻阅星象资料,然后才敢给出一个自己的结论。
不过关于《太初历》不如夏商周三代历法精准这一点,夫子还真没说错。
因为地球绕太阳公转一圈的时间是365.24219天,这一数字与三正历法推定的365.25天极为接近。
而《太初历》对比三正的进步意义本就不在于精确。
《太初历》的进步,主要在于引入了二十四节气,并以节气划分,创新式的提出了在十九年中插入七个闰月,以系统性纠正天文统计误差的概念。
从前的历法虽然也会设置闰月纠正误差,但闰月的设置,却是不成系统的。
而是每年根据大史和保章氏等历法、天文官员的推算,决定是否在今年插入一个闰月。
如果大史和保章氏精通天文、历法,数科学得也不错,那么尚且还可以起到修正误差的作用。
可夏、商、周都是大几百年的朝代,在几百年的过程中,总会碰上些一窍不通的棒槌。
所以越到后来,历法的误差就越大,而历法的误差大了,就容易耽误农时,耽误了农时则等同于作死。
所以每当新朝代建立,都会展开新历法的编订工作,以纠正上一个朝代留下的天文误差。
这一点不止适用于先秦,后世的那些朝代也基本如此。
而鲁僖公时,鲁国之所以要变更历法,也是为了纠正四百年前制定的旧鲁历在时间推移过程中产生的误差。
宰予看到这里,也不由感叹起了夫子的才能。
“像是夫子这种熟知三代历法,又这么较真的人,如果让夫子抛去那些繁文缛节,去做农务、天文方面的工作,绝对也是天下少有的干臣啊!
怪不得图书馆的资料里都记载了夫子治鲁三年而大治的事呢。
他对于农桑、气象、天文、律法都这么懂行,只要手头的权力足够,方圆五百里的鲁国,他想不治理好都难啊!”
但说到这里,宰予又忍不住叹了句:“可惜,乱世将至,礼坏乐崩。这种时候,夫子可以安邦,但却不能定国啊。”
他翻开书信的下一页,继续阅读了起来。
予啊!虽然《太初历》的部分推定不可算作精确,但你二十四节气的设想,却让我甚感欣慰。
你的《太初历》仿照夏时的历法,将原先四时又详细划分为二十四节气,但又不毁损它的精华。
《夏小正》中说:
正月。
蛰伏于地下的动物开始出来活动了。
大雁开始向北飞了。
野雉扇动翅膀在山间鸣叫。
鱼儿顶着河面的碎冰游出水面。
人们绑好了耒耜,扛着它来到田间地头。
园子里的韭菜也冒出了新的一茬。
南方的伟风吹来,阴寒的日子一去不回,洗去满地的泥水。
田鼠从田垄的洞里钻出来。
农夫们唱着歌儿除去田间的杂草。
水獭捕到肥美的鱼儿,一定要把鱼儿陈列在水边祭祀后再食用。
农夫也一定要赶在雪水融化和小雨飘洒时耕种田地啊!
为庙祭事先采集好要用的芸草,天上的‘禄’星就能看到了。
天刚黑时,参星在夜空的中南方。
北斗七星的柄悬挂在下方。
柳树开花了,梅、杏、山桃也就相继开花了。
母鸡伏卧在它的卵上,于是鸡雏也被孵化了。
《夏小正》给民众指示了正月要做的事务,描述了万物复兴的迹象,还告诉了百姓正月到来的征兆。
而你的《太初历》中,又根据《夏小正》,将春季分成了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这样的节气,告诉民众具体工作的时间。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立春到来,万物就开始复苏了,寒冬就过去了。
雨水到了,春季的小雨就开始播撒了,冬日中封冻的土地也被浸润了。
惊蛰来了,阳气上升、气温回暖、春雷乍动、万物生机勃发,农人们也可以开始耕种了。
我这些日子在鲁国各地游历,察看春耕的事务,四时的更替正是如你在二十四节气中所说的那样啊!
予啊!或许你此时最大的功绩,还不是治理好了菟裘,而是订立了这二十四节气吧?
治理菟裘,只是保全了一邑之民,而二十四节气却是能够造福天下的创举啊!
前些日子,国君曾向我问起了三代之历法,我便向他推荐了你的《太初历》。
国君对于《太初历》也是极为赞赏,于是便准备效法当初僖公变革历法的举措,将你的二十四节气加入鲁历之中。
只不过关于你十九年置七闰的想法,大史和保章氏尚且不能认同。
所以不久之后,国君可能会传你来一趟曲阜,让你向他当面陈述这样做的依据。
当年我国的贤大夫叔孙穆子出使晋国时,晋国的范宣子曾向他询问:“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
叔孙穆子对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若是二十四节气能被取用,或许你也可以算是有了一桩久而不废的不朽功绩了。
此事事关鲁国百年兴衰,你可千万要做好准备。
切莫不可像是从前那样,再当着国君的面信口胡言了。
宰予看完这封夫子留下的信,再看一眼那本布满了朱砂批注的《太初历》。
他总算明白夫子为什么不光要给他留信,还要给他留下这本书了。
他一开始以为批注是夫子的读书笔记,现在看来,这哪里是什么笔记,这分明是给他留的参考答案嘛!
这些批注中涵盖了各种注释,又延伸扩散到了诸多上古圣王的典故,还结合了当前鲁国的农桑事务,将其一一对应。
夫子这简直是想方设法的帮他找变革鲁国旧有历法的合法性和实际性。
由此也可以看出,夫子他老人家是真的很喜欢这本《太初历》,对二十四节气的推崇也并非是出于爱护学生的爱屋及乌,而是真的觉得这一套可行。
虽然夫子觉得《太初历》可行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觉得《太初历》是继承自《夏小正》的作品。
但不论如何,最起码夫子比之从前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总算有了改变。
只要把‘述而不作’这条去掉,‘信而好古’倒是没什么问题。
在重视文化传统和吸取历史经验的前提上去开辟创新,这味道就对了。
不跨出这重要的一步,我的新《周礼》还怎么搞?
宰予摸着脑袋嘀咕道:“夫子你看你这事儿闹得,还非得这么拐弯抹角的暗示我。我哪怕对权变之术的掌握稍微低一点,都不能领会清楚您老人家的深意啊!”
不过这倒也不能怪夫子,毕竟鲁国本来就是个谜语人国度。
鲁国也是诸夏国家公认的,最为含蓄的国家,直白一点的说,就是最不喜欢说人话的国度。
夫子在这封信中没给宰予引用个七八头十句《诗》,已经足以看出他心情的急迫了。
其实宰予暂时也没准备在鲁国搞历法改革,但既然气氛都已经烘托到这里了,国君和夫子也都很支持,那他就往上努把力吧。
宰予捧起那本标满了注释的《太初历》,开始仔细的研读了起来。
“喔?我当初写这段话的时候,还有这个意思吗?”
“黄帝?这里还能和黄帝挂上钩?”
“这个地方,是想让我往当年朝歌天空下起血雨那件事上靠啊!”
“啧!不得不说,夫子的水平是比子羔高啊!让子羔找点陪审团的立法依据,憋了十几天才憋出两页纸来。你看看夫子,这整本书上,全部都是知识点!”
……
卫国,帝丘。
迈入而立之年的卫侯端坐于大殿之上,他的目光扫过阶下。
他的左手边端坐的是卫国上卿北宫结和宠臣弥子瑕,右手边端坐的是卫国大夫祝佗、孔圉、王孙贾、蘧伯玉等人。
众人一言不发,大殿上一片沉默。
卫侯见他们都不说话,于是便率先开口道:“诸位难道对方才齐国传来的国书没有半点看法吗?”
卫侯此话说完,还是没有人应答。
他见到这里,心平气和的继续问道。
“寡人没有德行,幼年便继承了君位,即便才能不足、智慧欠缺,但有赖诸卿辅佐,虽然曾遭逢齐豹之乱,但最终还是得以保全禄位。
诸卿的良策,寡人也是尽量听从,所以卫国也得到了很好的治理。
在对外上,诸位奉劝寡人侍奉北方强大的晋国,寡人也采纳了诸位的劝谏。
卫国对于晋国的侍奉,就算不能说是丰厚,但也称得上是恭敬了。
现在齐国威胁要进攻我国,不知诸卿之中,哪一位愿意出使晋国,求取救援啊?”
卫侯这话说完,堂下的臣子们纷纷左顾右盼、装聋作哑。
如果卫侯这话是放在一年多以前问,说不定这帮臣子还会有人敢站出来向晋国求援。
但现在,谁还不知道晋国把奉命出使的宋国使者乐祁扣押在晋,已有一年之久。
而在三年前,蔡国请求晋国帮忙攻打楚国的召陵会盟上,卫国还与晋国的执政卿范鞅发生过一些小摩擦。
当时中行寅因为向蔡侯索贿不成,于是便劝告范鞅随便歃个血意思一下就完事了,没必要帮着蔡侯打生打死的。
而范鞅的想法也与中行寅不谋而合。
不过他为了安抚蔡侯的情绪,便在安排诸侯歃血时,把蔡侯的顺序提到了卫侯前面来。
卫侯丢了面子,为此憋了一肚子火,于是便派大夫祝佗去找范鞅讲理。
祝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说歹说,总算是把范鞅说服,使得卫侯依然排在蔡侯前面歃血。
但这个梁子毕竟已经结下来了。
范鞅这人是众所周知的小心眼,谁知道他心里会不会记恨呢?
再说了,这次晋国扣押宋国的乐祁,就是他下的命令。
他敢扣宋国的使者,难道就不敢扣押卫国的使者了吗?
卫侯见到群臣还是不说话,终于有些怒了:“北宫结!”
北宫结被他叫到名字,赶忙出列:“君上。”
卫侯也不和他多废话,径直问道:“当初是你一直要坚持和晋国联合,结果现在齐人对我国不满。是去晋国找晋人求援,还是去齐国找齐人和解,你自己选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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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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