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听到子路的责骂声,可碍于公伯寮就在身畔,他不好开口把事情的原委曲直尽数告知,因此只得沉默不语。
子路见他不说话,于是更生气了。
他质问道:“子我,你为什么不回答?”
子贡看不下去,于是便唱起了《诗》。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山谷来风迅又猛,阴云密布大雨倾。夫妻共勉结同心,不该动怒不相容)
冉求一向怯懦,但他一想到宰予的恩情,便忍不住开口和着子贡唱道:“泾以渭浊,湜湜其沚。”
(泾水虽然把污浊带给了渭水,渭水仍然清澈见底)
申枨也大着胆子唱道:“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
(如果河水浊且深,过河就用筏和船。假若河水清且浅,我就游泳到对岸。家中有这没有那,为你尽心来备办。邻里民众有灾难,我都奔走去救援)
高柴听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又想起了之前愚叟的那件事。
于是他也毫不犹豫地开口唱道:“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既阻我德,贾用不售。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你不爱我倒也罢,不该把我当雠仇。我的好心你不睬,就像货物没人买。从前害怕家贫穷,患难与共苦经营。如今家境有好转,你却厌我如毒虫)
子路听完他们四个吟诵的诗句,整个人都愣了半晌。
他们四个唱的是《诗》中的《谷风》。
这首诗说的故事并不复杂,是以妻子的口吻讲述了贫贱夫妻从结婚时的山盟海誓、你侬我侬,
到婚后妻子用心操持家业使得家境好转,然而丈夫富裕之后却用情不专,做了负心汉。
不止拿妻子省吃俭用存下的积蓄另娶了新欢,还在迎娶新欢之时,将发妻赶出了家门。
至于子贡他们为什么吟诵这首《诗》,自然不是因为他们遭到了什么负心汉的抛弃。
但他们心情却是与糟糠之妻相同的。
他们四个是与宰予一起去到菟裘上任,并眼睁睁看着菟裘从鄙陋小邑变成现如今商旅来往甚密的繁华之地。
菟裘的民众之所以能过上食能饱腹、衣能暖足的生活,都是多亏了宰予的功劳。
然而现在‘山风’齐国即将袭来,宰予竭力维持着‘鲁国’的家业。
而子路却因为三两句言辞,不顾宰予先前的功劳,将他视作不共戴天的雠仇,无法与宰予同心同德,反而对他怒目相向。
这就是在暗示子路做了抛弃糟糠之妻的负心汉,对宰予的付出全无了解。
子路被他们几个一顿阴阳,顿时有点顶不住。
谁知这还不算完,子贡他们几个刚刚念完,孔忠又开炮了。
孔忠这两年天天在基层历练,一直在行政口做事,因此深知道义与理想间的差距。
因为经常抱怨,他隔三差五就会被叔父孔子批斗。
不过就这么磕磕绊绊的做了两年官,孔忠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
如果通盘都按照周礼做事,不去灵活变通的话,累死自己算是轻的。
关键是,如果这么干,还没办法把国家治理好。
就拿宰予的事来说,现在齐国大兵压境,如果不先把国内局势稳住,而是纠结于阳虎掌权合不合礼法,万一把阳虎逼得狗急跳墙,那鲁国就先去打内战吧,外战是暂时不用想了。
孔忠可不惯着子路的毛病,他也是个直人,因此便直接开口怼道。
“子路,我也赞同你驱逐阳虎的观点。
如果在国君面前说两句话就能驱逐阳虎,那我孔忠现在就去公宫门外向国君喊话,哪怕渴死饿死也没有怨言。
如果光靠喊话无法驱逐阳虎的话,那你还有必要在这里纠结子我说了什么话吗?”
“我……”
子路一连多次遭怼,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一向与宰予不怎么对付的巫马施,此刻也站了出来。
“《诗》中说了: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生死存亡重大时刻来临之际,兄弟之间总是互相深深牵挂。
现在齐人攻鲁,正是《诗》里所说的生死存亡之际,你就算想要责难子我,也应该等到仗打完了再说。”
子路听到这话,顿时有些傻眼:“子期,怎么连你也……”
巫马施只是无奈叹气道:“子路,你不在地方任职,有很多事,我也没办法和你解释。
我现在回想起夫子评价子我的那段话,说他知晓权变,懂得变通,现在看来真是一点不假。
如果换做是你处于子我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呢?”
子路想当然道:“自然是痛斥阳虎,赞同齐国的……”
话还没说完,子路就觉出不对劲了。
我为什么要帮齐国人说话?
我吃的又不是齐国的俸禄。
但转瞬,子路又忍不住开口道:“虽然齐国侵入鲁国不对,但他们要讨伐阳虎,我自然赞成。”
一向笑眯眯的宓不齐听到这里,忍不住微笑摇头:“你确定齐人伐鲁真的是为了讨伐阳虎,主持道义吗?”
“难道不是吗?”
宓不齐摇了摇头:“你再好好想想,再过几天,就该到什么时节了。”
“时节?”子路愣了半晌:“什么时节?”
宓不齐叹气道:“所以呀,子期说你的话真是一点没错。你这两年一直在军伍之中操练,怎么就连最基本的政事都给忘却了呀!
马上就要到收获谷物的时节了。今年的年景本就不好,鲁国境内已经有数月没有下过雨了。
按照这个形式推衍,今年的粮食减产几乎已成定局。
齐人又在此刻发动战争,鲁国要想抵御,必然要发动青壮。
可青壮年被征调入伍,那田野里的谷穗又该让谁去收取呢?
如果战事拖得久一些,那么很多地方的粮食就要绝收。
绝收了,百姓就没有黍米充饥果腹。
如此一来,即便击败了阳虎,又能怎么样呢?
你说齐人有道义,难道这就是有道义的国家所能做出的事情吗?”
宓不齐这段话说完,原先对宰予抱有成见的同学也恍然大悟。
如果只是高柴等人为宰予辩护,他们还不能尽信,因为这些人都是宰予的家臣。
可现在就连巫马施和宓不齐也站出来替他说话了,那就说明宰予替阳虎说话的行为是事出有因了。
但子路心里觉得还是有些不对味儿。
毕竟再怎么说,他也不认为宰予应该替阳虎说话,你就不能保持沉默吗?
为什么非得因此而辱没自己的贤名,这难道不算是失去了士人的志节吗?
正当子路感觉憋屈的时候,忽然听见坐在学社前排的公冶长放声大笑。
子路见了,不由疑惑道:“子长,你笑什么呢?”
公冶长笑眯眯的指着墙头叽叽喳喳的鸟儿说道:“这两个鸟儿是从郑国来的。
它们说郑国有个想要买鞋子的人,买鞋时,他先用尺子度量好自己脚的尺码,然后把尺码放在他的座位上,等到前往集市,却忘了携带量好的尺码。
已经买到了合适的鞋子,却说:我忘记带量好的尺码了。
于是就返回家去取量好的尺码。等到他返回集市的时候,集市已经散了,最后没能买到鞋子。
有人问他说:为什么你不用自己的脚去试一试呢?
他说:我宁可相信量好的尺码,也不相信自己的脚啊!”
公冶长这话刚说完,同学们中立马有不少人当场憋不住了。
谁还不知道公冶长这是在讽刺子路不懂得变通。
子路被说的老脸一红,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正当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孔子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子路见了夫子,忙不迭地走上前去,准备向他请教。
“夫子,子我他……”
宰予见了夫子,也是浑身一激灵。
他今天在朝堂上冒险进言,也是担了很大风险的。
换而言之,他也不知道夫子会对他的行为产生什么看法。
孔子望着一脸心虚的宰予,又看了眼毛毛躁躁的子路,只是叹了口气。
“仲由啊!你身为士卒的统帅,现在军队将要出征了,你不去思虑如何抵御外敌,反倒纠结于这些枝节,这对于国家、对于百姓,难道有什么助益吗?”
子路涨红着脸,继续问道:“夫子,可这关乎了士人君子的气节,怎么能算是枝节小事呢?”
孔子听到这里,也有些无奈。
学生多了,就是这个坏处。
每个学生对于仁义的理解不同,对于礼法的体悟也不同,至于落实在他们身上的行为,那就更是五花八门了。
宰予恰恰是孔门学生中最灵活变通的那一类,而子路则是孔门学生里最看重忠信仁义的那一拨。
具体而论,他们之间孰是孰非,谁都不好具体评价。
世间的万物,又哪里有什么标准答案呢?
可看子路今天的这个架势,不问出个所以然来,他估计是不肯善罢甘休了。
孔子因此反问道:“仲由啊!既然如此,那我问你,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柳下惠、少连这六位贤人,哪些属于士人君子,而哪些又不属于呢?”
子路回道:“当然都属于。”
孔子摇头道:“如果按照你对阿予的标准来推论的话,这六位都不属于士人君子,且全部有损于君子的气节。”
子路皱眉问道:“为什么呢?”
孔子回道:“伯夷、叔齐,不降低自己的志向,不辱没自己的身份,然而却不能进献忠言、匡扶国家、治理百姓。
柳下惠、少连得以出仕为官、荫泽百姓、为国分忧,然而他们也不得不降低了自己的志向,辱没了自己的身份,终身都未曾受到重用。
而虞仲、夷逸,避世隐居,放肆直言,立身清白,弃官也合乎权宜,但虞仲、夷逸弃太王而去,这又犯了不能从一而终的过错。”
子路听了,又问道:“那您觉得应该怎么做呢?”
孔子闻言,只是摇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只知道,君子为人处世,没有什么一定可以,也没有什么一定不可以,只要是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百姓的,就应当去做。
当初先君伯禽即将去往鲁国就藩,临行前周公嘱咐他说:
‘身为君子,不应疏远他的亲族,不使大臣怨恨没有被任用,故旧朋友如果没有大的过错,就不要抛弃他们,也不要对一个人求全责备。’
由此可见,就连周公也明白,这世上并不存在完美的人啊!
傅说是个穿着粗麻布衣服、戴着镣铐的罪犯囚徒,然而却能辅佐武丁凝聚人心、归服万邦。
管仲二仕其主、奢靡无度,却能辅佐桓公称霸天下。
晏子拒绝为君死难,但齐国的百姓爱戴他就好像爱戴自己的父亲。
当初晋灵公无道,加重赋税用来彩饰墙壁,从台上用弹弓射人取乐。膳夫炖熊掌没有炖熟,灵公就下令将他杀死,还把尸体装在篾筐里,命令妇女用车装着尸体经过朝廷,以此炫耀他的权势。
赵盾为此多次进谏,晋灵公因而厌恶他,于是便派鉏麑暗杀他。
鉏麑天未亮时便赶去,发现赵盾卧室的门已打开了。
他看见赵盾已穿戴整齐准备上朝,由于时间还早,便端坐在那里打瞌睡。
鉏麑退出来,叹息道:‘不忘记恭敬,这真是百姓的主啊。刺杀百姓的主,就是不忠。不履行国君的使命,就是不信。在这两者之间只要有一种,都不如死了。’
于是便撞死在了槐树上。
赵盾先后三次遭到晋灵公的刺杀,依然能够坚持向他劝谏,并因此得到晋国百姓的支持。
然而像是他这样的贤能大夫,却被冠以弑君的名声。
晋灵公准备发兵杀死赵盾夷灭赵氏,而赵盾的族弟赵穿则率军反攻,最终在桃园杀死了晋灵公。
于是赵盾没有走出晋国的国境,就回来再度做卿。
于是太史董狐就记载说:赵盾弑其君。
并将这件事在朝堂上公布。
赵盾说:不是这样的。
董狐却回答说:您是正卿,但逃亡时没有走出国境,回来也不惩罚凶手,弑君的人不是您还是谁?
赵盾只能叹息说:欸!《诗》说:我之怀矣,自诒伊慼,因为怀恋而给自己带来祸患,这恐怕就是说的就是我吧?
董狐,是晋国的好史官,据事直书而不加隐讳。
赵盾,也是晋国的贤大夫,然而却因为法度而蒙受恶名。
难道是董狐或赵盾错了吗?
他们二人也不过都是奉公行事而已。
只能说赵盾太过可惜,要是他走出了国境,就可以避免背上弑君的罪名了。
但难道可以因为他弑君的恶名,就说赵盾不是士人君子吗?
如果他不是君子的话,又是怎么得到民众的拥护与喜爱,就连刺客也不愿伤害他的性命的呢?”
说到这里,孔子也免不了叹息道。
“仲由啊!万事万物错综复杂,与其盯着某一个行为反复审视,为何不去结合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去判断呢?
如果予真的是个不仁不义的小人,那菟裘的百姓又为何会爱戴他呢?
如果他真的失去了士人君子的气节,那方才为何又有这么多人愿意替他辩解呢?
怎么能因为某些言论,便去指责他,说他失去了气节呢?
仲由啊!如此的做法,不是仁人君子所应该认同的行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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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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