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城中硝烟四起。
鲁侯站在东寝前的露台极目远眺,只看见曲阜四门全部起火,城中街道上各家的旗帜纷乱飘扬。
通过辨认各家旗帜,鲁侯勉强了解到了现在的局势。
按理说应该忠于阳虎的公山不狃不知为何临阵倒戈,带着费邑徒卒在东市与阳虎火并。
打着子服氏旗号的仆隶正在北门与公鉏氏的军队激战。
子家氏与荣氏兴许是看到了曲阜升起的硝烟。
他们在发现曲阜生变后的第一时间,两家便立马开始聚拢正在郊外劳作的隶臣,随后合军一处由南门进入曲阜。
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应当也是奔着公宫来的。
只不过两家还未抵达公宫,便在棘下被叔孙志率领的上军拦住。
隶臣的战斗力毕竟不能与上军比拟,因此战不多时,两家便节节败退。
正当鲁侯以为子家氏与荣氏就要被赶出曲阜时,谁知道南门外又冲出一支拉着季氏大旗的上军队伍。
在他们的帮助下,子家氏与荣氏迅速稳住阵脚,并与叔孙志的部属形成了僵持之势。
有人挤破了头想要冲进曲阜,也有人不要命了似的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从鲁侯发现东野氏的旗帜开始,这帮家伙就一直处于‘战略转进’的状态。
他们边打边撤,一路向着西门狂奔出境,谁知道却在西门前撞上了正在率领叛党攻打叔孙氏的叔孙辄。
叔孙辄可不知道东野氏做的是什么打算。
他率军攻打叔孙氏,神经本就高度紧张,此时东野氏却如神兵天降,突然在他的屁股后面出现,叔孙辄还以为他们是受了三桓的指使,特地跑来捅他的‘腚眼儿’呢。
惊怒之下,叔孙辄难免会出现点应激反应。
他直接命令负责断后的上军旅对着东野氏就是一顿迎头痛击。
东野氏被步卒缠上,此时再想跑也跑不掉了,于是干脆一咬牙一跺脚,直接和叔孙辄在西门拉开阵仗开练。
鲁侯本以为东野氏面对叔孙辄麾下的上军三旅,肯定会一触即溃。
然而东野氏用他们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人在极度愤怒且想润而润不出去的情况下,是可以爆发出强大战斗力的。
也不知是叔孙辄的指挥水平过于抠脚,还是东野氏的战斗力确实不俗,他们居然在西门打出了一个平分秋色。
不过东野氏的高光表现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叔孙辄的增援来了。
阳虎先前以配合下军作战为名,从中都邑抽调了一批带甲之士,他们之前被安排在蒲圃,准备对季孙斯等人下手。
可现在曲阜突生变故,阳虎知道想要干掉季孙斯和孟孙何忌已经不太现实。
所以便打算兵分两路,他本人去公宫掳掠鲁侯,而这支中都甲士则被派来援助叔孙辄,以求尽快活捉叔孙州仇,并用他来号令下军。
东野氏的部属本就是临时拼凑出来的,他们的武器装备与人员素质都要远逊于枕戈以待的阳虎叛党。
能够抵御一时三刻就已经属于超水平发挥了,此时被两面包夹,士气崩溃倒也在情理之中。
而在东野氏崩溃后不久,叔孙氏的防线也终于支撑不住了。
只见上军士卒脚踏木梯翻越墙头,冲入叔孙氏的内宅,击退叔孙氏家仆的一波又一波反击。
先前用杂物堵塞的大门被从内部打开,上军三旅在叔孙辄的指挥下冲入府中,叔孙州仇被生擒活捉基本只剩下时间问题。
曲阜城里开锅了,城外也没闲着。
阳虎从附近都邑抽调的战车部队如期而至,而孔门弟子们拼出老命凑出来的家底也全都掏出来了。
宓不齐、孔忠带着战车从闾丘百里驰援,漆雕开腿脚不利索,就坐在战车上擂鼓助阵。
至于巫马施,他的抵达时间比其他人要更早一些。
他率先抵达曲阜南门外,并命令麾下士卒抛弃战车,并与南宫适一同布置拒马等障碍物堵塞大路,严防阳虎党羽驾车入城。
整个曲阜都乱做了一锅粥,鲁侯看见这个情形,也不知道城中到底存在了几股势力,更闹不清楚是谁占据了上风。
再加上宰予方才出现在公宫时,居然能赢得两拨人的拥护,这让鲁侯心中苦笑连连。
谁能告诉我,他到底是哪头的?
说他帮阳虎,他这行为明显不是。
但要说他帮三桓,叔孙州仇和孟孙何忌的家都被阳虎点着了,也没见他去帮一下啊!
而且不止宰予,孟氏和叔孙氏也都是在各自为战。
叔孙氏遭难,孟氏在上东门击退了阳虎后,不止没有选择先去救援叔孙氏,也没有去管正在南门激战的荣氏与子家氏。
而是选择派遣郕邑宰公敛处父带领郕邑徒卒加入了北门的战斗,在关键时刻对子服氏伸出了援手。
这一切虽然可以用巧合来解释,但鲁侯可从来不相信什么巧合。
不救叔孙氏,尚且可以用西门距离上东门过远,孟氏心有余而力不足来做借口。
可不救荣氏和子叔氏,这里面可就有的说道了。
荣氏的家主荣驾鹅与子家氏的前代家主子家羁,是目前鲁国为数不多支持公室的大夫。
几年前,先君鲁昭公在晋国病亡,灵柩被运回鲁国安葬。
季孙意如因为对鲁昭公先前想要夷灭季氏的举措怀恨在心,所以打算在昭公安葬的地方挖条沟把他的陵墓和鲁国历代先君的陵墓隔开。
当时劝阻他的正是荣驾鹅。
荣驾鹅说:“国君活着的时候,您不能事奉。国君死了,您又把他的坟墓和祖茔隔开。您这是想用挖沟来向国人表明自己的过失吗?即使您狠心这样干,后人见到了,也必定会以此为羞耻。”
季孙意如也是个体面人,他想了想荣驾鹅说的话,感觉挺有道理。
本来不挖沟,啥事都没有。
这沟一挖,后人看见了肯定觉得奇怪,为什么鲁国的祖茔里会有条沟?
他们要是一追问,那他季孙意如从前干的那些事,不都被抖落出来了吗?
但就这么算了,季孙意如也不甘心。
于是他又拐弯抹角地问荣驾鹅说。
“沟可以不挖了。但我想给国君制定谥号,让子子孙孙都知道。”
荣驾鹅本来是想告诫季孙意如:人在做天在看,你这么办事,小心以后死了,还得被子孙后代戳脊梁骨。
谁知道季孙意如居然还挺聪明,竟然反其道而行之,想给鲁昭公留个恶谥,恶心他几千年。
所以荣驾鹅听到这里,也不对季孙意如客气了,对着他直接开骂道。
“活着的时候不能事奉,死了又给国君制定恶谥,您是想要用这个谥号来自我表白吗?您要是真打算表白,还用得着这个吗?”
季孙意如被荣驾鹅这么顶,着实有点扛不住。
他也担心真这么干有可能会引来国人非议,所以只得捏着鼻子给上了个‘昭’的谥号。
不过虽然‘昭’大体上是个好谥号,但季孙意如在这里其实还是使了坏。
因为在谥法之中,‘昭’的解释有好几种。
其中有一条叫做——高朗令终曰昭。
高朗令终,这四个字出自《大雅·既终》,意思是高风亮节将使您必得善终。
昭公被臣子攻打,弄得有九年时间无法行使作为国君的权力,这被季孙意如揶揄成了高风亮节。
而他流亡在外,最终客死他乡,这怎么想也不能说是善终。
只能说,季孙意如这一手就好比是宰予和子贡辩论礼义——表面上诚心诚意,背地里全他娘阴阳怪气。
至于子家羁,则是如同当年宁武子追随卫成公一样,陪伴鲁昭公在外流亡整整九年。
而在鲁昭公病亡后,季孙意如派叔孙不敢去迎接昭公的灵柩。
临行前,季孙意如对叔孙不敢嘱咐说:“子家子屡次与我谈话,每次都能契合我的心意。我想让他回国参与政事,您一定要挽留他,并且听取他的意见。”
但是当叔孙不敢到来时,几次请求与子家羁见面,却都遭到了拒绝。
无奈之下,叔孙不敢只得派人传话说:“如果让先君的儿子公衍、公为来做国君,实在让臣不能事奉。如果是让先君的弟弟公子宋来主持国家,那是臣下们的愿望。
凡是跟随国君出国的,他们当中有谁可以回国,都将由您的命令决定。
子家氏没有继承人,季孙愿意让您参与政事,这都是季孙的愿望,派不敢前来奉告。”
子家羁回答道:“如果立国君,那么有卿士、大夫和守龟在那里,羁不敢参与。
如果是跟随国君的人,那么,如果是为了成全臣子的忠节而跟着出国的,可以回去。
如果是和季氏结了仇而出国的,可以离开。
至于我,国君知道我随他出国,然而却未曾向他禀报过我会回去,所以羁准备逃走。”
子家羁是昭公的重臣,然而在他逃亡国外后,季氏便以子家羁在鲁国无后,旁支无法继承子家氏主脉为由,剥夺了他在国内的封地。
而孟氏与叔孙氏对此,也保持了沉默,子家氏的势力由此受到了沉重打击。
虽然鲁定公这些年一直有意扶立子家氏这样忠心于公室的家族,但他手中掌握的权力毕竟还是太小,因此子家氏的衰落几乎已经不可避免。
而因为有着子家羁流亡和子家氏封地被剥夺的两重仇怨摆在前面,所以子家氏向来是在公室与三桓的斗争中,两只脚基本死死的站在了鲁侯这一边。
现在孟氏既不救叔孙氏,也不救子家氏和荣氏,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鲁侯心里自然和明镜一样。
想到这里,鲁侯心里忍不住暗自叹息。
“看来从今往后,鲁国的国政,恐怕要落在孟氏手中了吧?”
他转过身来,望向宰予,发现他也在注视着城东的孟氏之军。
此时,他也终于可以确定宰予的身份了。
他开口问道:“宰子,接下来,应该是要退往上东门防御吧?”
谁知宰予闻言,只是开口道:“下臣现有上中下三略,只是不知道君上您打算采用哪一个了。”
鲁侯闻言一愣。
他还从未想过,宰予居然会询问他的意见。
鲁侯问道:“宰子快快请讲。”
宰予道:“眼下曲阜形势不明,城内烽烟四起,您若是担心短时间内无法安定大局,可采下略,由我率菟裘甲士在前开道,护送您前往上东门外孟氏居所避难。”
“这……”
鲁侯微微愣神。
宰予居然不是孟氏的人?
难道鲁国真的又出了个公忠体国的大夫?
他连忙追问道:“中略则何如?”
宰予道:“若采中略,当往沿街道向城北突围。城北有某诸大夫之军与郕邑徒卒驻扎,且远离官署、集市,所以乱党力量不强。途中虽然会遭遇一些战斗,但下臣依旧有信心护您周全。”
“上略呢?”
“若取上略,下臣为御者,君上执弓矢,途经棘下,与荣氏、子家氏及两军忠义之士合流后,再一路向南门外冲杀。”
宰予的这些话都只说了半句,但鲁侯却听了个通透。
从危险性来看,下略最安全,中略其次,上略则约等于玩命。
但从收益来看,下略虽然暂时能保命,但就孟氏目前的表现来看,如果落在他们的手里,弄不好就要整出什么幺蛾子。
鲁侯的小命都被孟氏捏在手里,那还不得是孟氏说什么就是什么?
鲁侯要是不答应,孟氏直接手起刀落把他咔嚓了,然后再把罪名全都推到阳虎头上,谁也没办法说他们半个不是。
这样一来,倒了季氏,来了孟氏。
对于鲁侯而言,这就是哪一坨更臭的问题,实在算不上什么好选择。
而如果采用中略,从北门突围的话,则可以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用担心孟氏大庭广众下黑手。
毕竟北门除了孟氏的郕邑徒卒,还有子服氏的部属在。
某诸大夫子服何虽然不能算是个一心为公的大夫,但总体上还是个符合鲁国一般道德标准的正常人。
孟氏要是敢玩花的,子服何绝对不可能答应。
至于从南门走,对于鲁侯来说,则是收益最大的选择。
南门方向虽然凶险,但却汇聚了鲁国为数不多忠于公室的力量。
如果鲁侯对他们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荣氏和子家氏的族人打光,那以后他在国内说话就更没份量了。
从另一个角度说,如果鲁侯可以从南门突围,那么荣氏与子家氏就是大功一件。
这样一来,给他们加官进爵就有了足够的理由,也不用担心三桓再跳出来阻挠。
毕竟曲阜现在之所以这么乱,三桓之中,季孙斯得背首锅。
而叔孙州仇身为鲁国的大司马,居然对阳虎调动军队一无所知,甚至于自己都被叛军生擒。
但凡他还要点脸,也不敢对封赏帮助平叛的家族指指点点。
而对于孟氏来说,这一次季氏和叔孙氏必然要出血割肉,孟氏最为跟着吃肉的,完全没有理由反对封赏平叛功臣。
仅仅一个呼吸的时间,鲁侯的心里就诞生了千万种博弈。
但对于宰予来说,什么中略下略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他只想突出上略。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孔门弟子也都集中于在南门布防,而刚刚他陪同鲁侯向外眺望观察时,已经发现子路他们快要顶不住了。
他看见鲁侯迟迟不下决断,只感觉自己就快要演不下去了。
姬宋!你他娘的敢不用上略?!
正当宰予打算下令把鲁侯直接‘打包带走’开往南门的时候,突然听见宫道上传来一阵疾呼。
“子我,不好了!”
宰予一扭头,发现来人正是子贡。
他赶忙问道:“怎么了?”
子贡站在阶下,只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慌乱过。
他指着宫门之外,连声急道:“夫子!夫子和伯鱼在宫门外让乱党给围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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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宰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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