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二年(1861年),1月10日(青登蹲监的当日),夜——
江户,小传马町,牢屋敷——
随着夜幕的降临,牢屋敷的狱卒们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那些悲鸣声啊、怒斥声啊、求饶声啊、鞭子抽在人体上的声音啊、石头压断筋肉与骨头的声音啊,统统烟消云散。
因为环境突然变得格外安静,所以青登一时之间还有些不习惯。
唯一一个与青登关在同一片区域的狱友,即宫部响太郎已然睡下。
他的睡相还蛮斯文的,不打呼噜不磨牙,以手作枕,像只猫一样蜷缩着身体,胸膛和双肩富有规律地上下起伏。
连能陪自己聊天的对象都没有了……浓郁的寂寞感占据青登的意识。
虽然扬屋敷的居住环境很好,但怎么优良的待遇,也不可能会给犯人提供丰富的娱乐项目。
这里毕竟是江户时代的日本,不是现代的某些会为囚犯提供五星级住所、冰箱、彩电、游戏机的“圣母国”。
青登的精神尚足,还不想睡觉。
穷极无聊之下,他将脑袋探出监房,打量、观察门上的铜制大锁。
监牢的围栏缝隙很小,仅够青登的小半颗脑袋与两条缝隙勉强穿行。
——这个锁……虽然很大、很复杂,但并不是没办法撬开呢……
“撬锁”乃云流忍术里的重点内容。
靠着“鬼之心”的强悍理解能力、“巧手+1”所带来的指力强化,以及纱重的专业指导,青登已在短短数月之内成长为一名撬锁大师。
现如今,市面上的大部分锁头,在青登眼里皆如同虚设,仅需花点时间就能把它们统统撬开。
——只要给我趁手的工具,我现在就能越狱。
这一念头刚浮上青登的脑海,他就被此想法给逗笑了。
越狱……这对目前的青登而言,是最愚蠢的行径。
一旦强行跨出了牢门,青登瞬间就会从“有理的被害者”变为“无理的狂徒”。
他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乖乖地在小传马町的牢屋敷里蹲监,静待外头的小伙伴们的救援。
虽然这么说有点自夸的嫌疑,但青登自认自己的人缘还是挺不错的。
他本就喜欢交友,同时因为性格的关系,他不管跟谁都能处得来。
既可以和土方岁三这样的花花公子侃大山,也能与斋藤一这样的高冷酷哥把酒言欢。
千叶家族、以胜麟太郎为首的蕃书调所的学者们……青登的朋友圈里,能为他提供强大支援的朋友,实在是太多了。
更别提青登的手里还捏有2枚王炸:
实力未知的商业集团:葫芦屋出身的桐生老板与木下舞。
江户幕府现任的话事人及其母:德川家茂和天章院。
对于葫芦屋,青登知之甚少,故暂不作评价。
不过能确定的是,桐生老板和木下舞绝对不会坐视他深陷令圄。
至于后者……实话说,青登并不能拍着胸膛保证:德川家茂和天章院绝对会来救他。
尽管他前些天刚和这对母子一起在江户微服私访,彼此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但说根道底,青登和这二位大人物的关系,本质上还是君与臣。
不能用常理来揣测封建统治者们的心思。
此次攻击青登,害青登入狱的集团,乃由赤羽家牵头的“直参联盟”。
直参武士们是江户幕府的统治基础。虽然他们多已腐朽、堕落成扶不上墙的烂泥,但江户幕府还真就离不开他们。
在一桥派的疯狂攻讦下,目前已半隐退、行动较自由的天章院暂且不提,必须得一直站在台前的德川家茂若想应付与青登作对的“直参联盟”,势必会投鼠忌器。
更何况,还有一桥派的疯狗们从旁紧盯着德川家茂的一举一动呢。
但凡德川家茂作出任何会落人话柄的行为,等待他的都会是一桥派的口诛笔伐。
在拥有诸多顾虑的如此前提下,德川家茂和天章院到底能否给青登带来可观的支持……这还真得打个问号。
但是,不管怎样,青登都并不为自己目前的处境感到担忧。
他对自己能否顺利出狱……或者说是对外头的伙伴们能否助他出狱,有着十足的信心。
这是他即使沦为牢狱之身也依旧气定神闲的最大底气所在。
——等出狱之后,该怎么对付赤羽家呢……
青登深思的同时,手上动作不停,继续把玩牢门上的铜锁。
赤羽家的报复手段,比青登想象中的要激烈不少。居然直接以那么牵强的理由来强行诬陷他……
这样的做法,无异于直接向青登下达“不死不休”的邀战书。
赤羽家整出来的这点风浪,哪可能吓得住青登?
被真的敢直接拦街杀人,甚至连火烧江户、拐卖人口等荒唐事都做得出来的讨夷组盯上时,青登都没退缩过。
只不过,赤羽家以及他们所找来的帮忙站台、撑腰的旗本、御家人们,终究是把持着大量社会资源的特权集团。
因此,在与他们相斗的过程中,需慎重行事。
早在今晨,即得知自己被捕而幕后黑手是赤羽家时,青登就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向对方展开有力的回击!
青登默默思索着严肃的政治斗争。
正当这时,他忽然瞥见右边的视野尽头处浮现一道橘黄色的光。
转头望去,原来是一位正四处巡视的狱卒。
青登所见的这道橘黄光芒,出自狱卒手里的灯笼。
“啊,橘大人,您还没睡啊?”
狱卒看到青登,立即换上大大的笑脸并热情问好,遣词用句皆为恭顺的敬语。
小传马町牢屋敷的狱卒们的可怕,只会展示给住在二间牢、百姓牢等低端监房里的无依无靠的庶民、浪人们。
面对住在扬屋敷的旗本武士们,他们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监狱是最讲人情世故的场所之一。
小传马町的牢屋敷本质上只是一座大型的拘留所,里头所管的人都是尚未定罪的嫌疑犯。
也就是说,牢屋敷中的所有在押人员,未来都是有可能无罪释放的。
欺负庶民倒也罢了。纵使受到天大委屈与痛苦,庶民们又能奈狱卒们如何?只能将被打碎的牙齿往肚子里咽。
你敢对旗本武士们不敬?
那么,在未来等待你的,极有可能会是很可怕的报复……
因此,青登被送入牢屋敷之后的第一直观感受就是: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他所见的每一员狱吏,都待他相当客气。
“橘先生”长,“橘先生”短的。
前一句“橘先生你吃了吗?”,后一句“橘大人,这里的榻榻米您睡得还习惯吗?”。
若不是因为自己在牢房里头,狱卒们在牢房外头,否则青登还真以为自己不是来蹲监的,而是以大领导的身份前来巡视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青登回了门外狱卒一个澹澹的微笑。
“嗯,我现在还不困,所以起来坐一坐。”
因还有巡视任务在身,所以狱卒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青登寒暄几句后便提着灯笼扬长而去。
就在狱卒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青登的视野范围内时,青登突然注意到其腹间的紫色腰带。
——冲田小姐……
睹物思情。
紫色是总司最喜欢的颜色,她平日里只用紫色缎带来束头发,日常服装也多采紫色系的穿搭。
想起总司,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试卫馆的大伙儿们,进而再想到自己的全体亲友。
——也不知道大家现在怎么样了……在得知我入狱后,他们虽应不至于惊恐万分,但也多半会不知所措吧……
青登长吁一口气。
——冲田小姐、阿舞、艾洛蒂她们现在一定很担心我吧,怪对不起她们的……左那子小姐会为我担心吗?呵,左那子小姐的心思实在是太难揣测了啊……
青登的双颊间渐渐涌起笑意。
只要想起总司、木下舞、左那子的脸,青登就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平和的微笑。
对青登而言,总司她们的脸蛋,就是拥有着这种奇特的魔力。
青登独享着这份难以言喻的柔情。
然而,却在这个时候……青登再度瞥见右边视界的尽头,出现橘黄色的暖光。
青登的眉头立即皱起。
——怎么回事?不是才刚来过一个巡夜的狱卒吗?小传马町牢屋敷的狱卒们的巡夜频率有这么高吗?
青登一边揣着疑问,一边把小半颗脑袋挤出牢门围栏间的缝隙,然后艰难地转头右望。
瞬间,一抹突兀感涌上青登的心头。
不一样……
有点不一样!
此刻新出现的这股橘黄光芒,较之刚刚所见的灯笼之光,要更艳、更烈、更富有……危险的气息。
冷不丁的,一股像极了木柴燃烧的恶心焦臭味,源源不断地钻进青登的鼻孔。
——难道说?!
青登的心脏敲响激烈的警钟,一股令人直发毛的寒意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就像是为了配合印证青登的不好猜想似的,那抹出现在青登牢房外最右侧的橘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化为红色。
变幻不定的红光伸展在青登的右侧视野,从这头一直延展到那头……
……
……
此时此刻,倘若有人能够俯瞰江户的话,那么他将能看见在如墨一般漆黑的夜色中,倏地冒出新芽一般的红点。
仅转瞬的功夫,红点就转变成粗壮的焰柱。
剧烈燃烧的焰柱,向四周喷吐出张牙舞爪的火舌。
火焰像极了一张不知饱腹的无底巨口,大口大口地吞噬着周围的房屋和街道。
夜晚沉浸在火魔的毒爪里。
江户的夜色被点亮了——以一种谁都不愿见到的方式。
铛——!铛——!铛——!铛——!铛——!
提醒町民们尽快去避难的急促敲钟声,响彻江户。
“着火了!着火了!”
“是哪里起火了?”
“好像是小传马町!”
“妈的!怎么恰好就是在今晚着火了呢?今夜有风啊!火势很容易蔓延的!”
“别管那么多了!快收拾细软跑路吧!火烧得好快!”
“町火消出动了吗?”
“早就出动了!现在全江户的町火消都在往小传马町赶!”
……
……
“咳!咳咳咳!怎么好死不死的恰好是这里着火了啊!我可不要被烧死!喂!狱卒!快开门!快开门啊!再不快点放我们出来,我们就要变成蒸笼里的烤鸡了!开门!咳咳……!快开门!
”
于方才被突如其来的焦臭味给呛醒的宫部响太郎,此时一边紧扯牢门,一边朝牢门外疯狂咆孝。
当前的牢屋敷,真可谓是乱成一片。
“喂!狱卒!快过来救我们啊!”
“老爷们啊!求求你们快给我们开门吧!火就快烧过来了啊!”
“闭嘴!我们这不是设法来救你们了吗?”
“不行啊!这里的火太大了,过不去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快拿水来!快把我身上的火扑灭啊!”
足音、嘶吼、喊叫、哀嚎……各式各样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不管是什么样的声音,深处里都潜藏着相同的情感:恐惧。
怕火是生物的本能。
置身火场却又能从容不迫者,试问能有几人?
遭火舌舔舐的木梁发出听来难受的“嘎吱”声。
火焰召来的浓烟四下翻滚。
空气中涌现令人不快的热息。
挟着火星的焦风喷上青登的脸。
突然间,青登听见自己的上头传来强劲的震动与激烈的碎裂声响——“轰”的一声——牢房外的被火焰紧紧包裹的天花板塌陷下来,不偏不倚地直直落在青登牢房外的走廊上。
在被烧塌的天花板落地的那一瞬间,火团像玻璃一样碎裂,千万颗火星如盛放的花朵一般漫天飞舞。
随着火星一块起舞的,还有往四方席卷而去的炽烈热浪。
青登直感到有仿佛要把他给活生生融化的灼烧感向他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转头避让。
这个时候,一个火人跌跌撞撞地从塌陷的天花板漏洞处摔下来。
从外观上来看……似乎是个狱卒。
只见他高举双手,颤着肩,跺着脚,时而四处乱跑乱撞,时而躺在地上左右打滚,竭力想摆脱身上的“火之披风”。
他的惨叫……已经不像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了。
他的身上,从头到脚就没有看不见火苗的地方。
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这名狱卒已经没救了,在地上打滚根本无济于事。
片刻之后,火人的动作、喊叫渐渐消停下来。
再过片刻,他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因为面容、躯体被火魔侵蚀得面目全非的关系,所以都分不清他现在是仰躺在地还是俯卧在地……
哪怕是青登这种见惯了杀戮、生死的剑士,在亲眼见到有人活活地被烧死在自己面漆那后,还是不禁感到头皮发麻……
——不对劲……!
青登的眼皮骤然沉下,脸上堆满阴云。
——火焰蔓延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一点!
江户时代的日本,房屋与建筑多为木制,所以极易失火,一烧就是一大片。
但是,再怎么易烧,也不可能会烧得那么快!
青登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劲。
然而,他现在顾不上去思考这些弯弯绕绕了。
——得赶紧设法逃出去……!
青登本想等狱卒们前来打开监房的牢门,可从现况来看……自身难保的狱卒们是指望不上了!
空气里的焦臭味越来越浓,一氧化碳的含量直线攀升,快到无法呼吸的程度了。
青登环视自己的牢房,寻找能够派上用场的物事。
很快,他就发现了他那还剩几口水的水瓶。
“宫部!用湿水的布包住自己的口鼻,然后趴在地上!”
青登一边高声提醒宫部,一边“嘶啦”地扯下自己的一截衣袖,用水瓶里所剩的最后一点水将其沾湿之后,像口罩一样地把它围在自己的脸上。
在火灾现场,要用沾湿水的布包住口鼻,减缓一氧化碳对身体的影响,并且尽量压伏身体,待在氧气较多的低处——这是21世纪的小学生都懂的消防知识。
不过,这个时代的人肯定是不了解这些知识的。
宫部响太郎今日陪他聊了很久的天,所以出于这一情分,青登决定还是提醒一下对方,让对方尽快做出点自救措施。
值此紧要关头,青登所能想到的唯一一条脱困法,就只有靠自己所掌握的撬锁技术来强行撬开自己的牢房大门!
撬锁逃离……乍一听,充满了可行性。
可一个残酷的现实问题,赤裸裸地摆在青登眼前:他要上哪儿寻找可代为一用的撬锁工具?
在被送来蹲监之前,青登受过严格的搜身,包括佩刀在内的身上所有物件被尽数“代为保管”。
眼下,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青登处于完全的“两袖清风”的状态。
——就没有什么既长又细的东西吗……
青登的视线来回扫视三叠大的牢房。
说时迟那时快,青登左眼角的余光勐然瞥见有道黑影从斜上方袭向自己的头顶……
*******
*******
接下来的这段剧情,是第二卷最后且最长的剧情了。这段剧情结束了,第二卷就能圆满完结,可以开启第三卷了捏!
求月票哇!求推荐票哇!(豹头痛哭.jpg)
l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