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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7 不堪

姒白茅此言一出,全体学士惊极至喜,可很快又沉寂对视。

于个人而言,奉天资材足,名师众,自是求学的上佳之地。

但对秦宫而言,这难道不是将未来的苗子一口气挖空了么?

便是反应再迟钝的学士也已意识到。

这已不仅仅是墨家与唯物的争锋。

而是秦与周的争霸。

或是有什么隐秘的矛盾,又或是秦已壮大到奉天学宫不得不出手打压。

这些都不得而知。

唯一确定的是,每位在场学士,已不觉间卷入了这场纷争。

麻烦的是……

又该盼谁赢呢?

惊疑之间,姒白茅已走下高台,行至檀缨对面,直直席地而坐:

“我已再无牵挂。

“此争锋,便是与你谈上一夜又如何?

“请吧!”

“是你请。”檀缨却一个回身,直接走至实例架旁,“请凑近些。”

姒白茅一愣而起:“不谈么?直接上实例?”

“不是直接。”檀缨搓手笑道,“是只有。”

话罢,他也不再理会姒白茅,只退身一让,亮出了范画时她们刚刚搭好的,两台一模一样,并行而立的架轨。

架轨主体由一根长近两米,宽约三指的木质槽轨构成,两条槽边已削成斜面,且上有油釉,在尽可能光滑的前提下,刚好可以架起一个小球沿轨滑下。

此时架子的角度大约是30°,这个坡道算是相当平缓了。

如此明晰,檀缨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这边从范画时手中接来木球和铁球。

两个球约有嬴韵拳头大小,其实还是那日立论时与嬴越准备的。

为了表达势论,两球自然也是油光锃亮的那种,争取将摩擦降到最低。

檀缨举起两球,与众人展示过后,便站在两架中间,将两球左右置于轨顶。

全场不禁起身相视,留学奉天什么的也暂时抛于脑后了。

的确,这事没什么可论的,一实例而已。

但这也太简单了……完全复刻题面?

这是要亲手验证物典的道理么?

却见檀缨微一屏气,两边同时撒手。

自然而然,两球同时开始沿轨滚下。

因角度很小,轨道偏缓,两球都也没有很快,只一点点地并行加速向下滑去。

全场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球如此一路并行而下,最终几乎同时撞到了挡板。

这过程很符合檀缨的感觉。

其余人却像见到了怪物一般。

越重的物体下落越快……

倍众则倍快。

这道理用了几十年了……

难道不是这样么?

怎么可能不是这样!

直至小球撞了挡板停稳,全场依然没有任何议论。

这个景象对他们来说,大约相当与梨子像羽毛一样飘落在地。

未及有人发声,便见姒白茅扬臂一斥:“轨有问题!”

“那就换轨。”檀缨就此一应,捡回两球,左后换位,又做了一次。

随着两球“当!”地一声再次同时撞上挡板,姒白茅也再次冲来:“这球有问题!”

“那你来。”檀缨一扬手,便将两球扔了过去。

姒白茅匆匆接住,左右一颠,铁球确是至少倍重于木球。

狐疑之间,他也如檀缨般站到两轨中间,摆好了球,双手一撒。

再一次地,两球并行而滑,齐齐撞板。

“是坡……”姒白茅见状又是一瞪,“这坡太缓!”

“那就改高!”檀缨话罢回身,只三两下便与助手们换了高架,将坡度升到了60°。

姒白茅咽了把口水,再站过去,再放再滑。

当!

结局一模一样,只是耗时短了许多。

此时。

姒白茅终是心中一惶,颤步一退。

“这……这……这么快……这么简单?”姒白茅说着一步步向外退去,“有问题……这里有问题……秦宫又问题,器材有问题!范牙叛墨,韩孙使奸……汝等不惜设局反我墨学……用心何其诈!”

他说着,忽然瞪目朝台上一指:“尊师!你怎么来了!快教训这些叛贼!”

众人惊愕回望。

却只见台上空空如也。

再一回头,便见姒白茅已运气冲向堂外。

?!

这可比上一次还不堪!

然正此刻。

一白袍学博竟从外梁上跳了下来,右袖一掀,直视着姒白茅,两指夹子落地:

“对将!”

姒白茅顿觉一股烈气横在门前,步子一缓,便要翻手施道。

嘶嘶嘶……

后脖子……好烫……突然好烫……

好像是谁的手,如炽日炙烤般滚烫的手……

姒白茅未及回头,便听韩孙的声音如热浪烈风吹到耳边。

“在我这里施道,可是要打招呼的。”

“…………”姒白茅一抖,又瞅了眼门前与他对将的白丕,只好颤而收手,僵视着地面苦思无语。

这一幕,看傻了满堂学士。

不是说争锋么?

他们本已做好了高谈一夜的准备,怎么也想不到能这么快。

一个实例两个球,滚了几轮这就完了?

但稍微一想。

的确,这也就完了。

一个实例胜过千言万语。

姒白茅还能做什么?

拔腿而逃,避过被噬反而是最合理的选择。

只是,这个选择也是有代价的。

此刻,众墨已陷入彻底的茫然。

刚刚还豪言壮语,要引领大家为吴孰报仇,一心殉道的人,就这么跑了?

我墨,甚至都不值他一护一驳?

如此窒息之间,却见姒白茅一个回身,退了两步方才与众人道:“还没看懂么?是他们设局害我!此实例不知他们使了什么法子才会如此!待我回奉天做出公正的实例后,再来相论!”

话音刚落,便听一苍沉之声传来。

“公正的实例,何苦要回奉天?”范牙缓缓而起,与对面众墨道,“诸位同僚若还信我,便我一同噼桌融锭,再做一例可否?”

众墨一番对视后,齐齐起身:“善。”

于是,就在全场的注视中,范牙脱去了外袍,露出了那身钢筋铁骨一样的筋肉。

噼桉,则桉碎。

训铁,则铁融。

挥斥之间,制器无须一具,唯手削口训。

满坐寂然,只凝目静视,如见神匠做工,无人敢哗。

虽铿铿锵锵,历时良久,其间的每一瞬却都如此精致,观者皆目不能移,心撼难言。

两刻过后,范牙终手打出了两条比檀缨的实例还要光滑精致的轨道,削铸出两个比檀缨还要圆的球。

他一言不发,将两槽一左一右扛在肩头,便与一老墨者抖着汗点了点头,一脸酣畅淋漓。

老墨则手持范牙刚刚打出的木球与铁球,站在范牙身前,将两球左右置于轨上。

“范子……这才是……墨家啊……”

话罢,他便齐齐撒手。

两球齐齐顺轨而落。

当!

撞板的声音比檀缨还齐。

呼!

众墨惊声而呼,或有悲愤,但不得不低头拜服。

“是檀缨对……”

“如此简单的实例……竟然没人做过……”

“铁球或还快些……但总不可能是倍快了……”

如此惊呼之间,一直被韩孙押着的姒白茅忽一扬眉抬手:“檀缨!

你可知这物学出自何人之手?!你噬师!

“非也。”却见范牙缓缓放下木柜,“来席之前,我已许檀缨出师。”

说话之间,范画时已行至范牙身后,默默为他披上了一身白服。

“???”姒白茅大骇,“范牙,你这是……”

“是。”范牙肃神正襟,朗然而宣:

“檀缨已与我私论,颠覆了我所臆想的物学。

“我虽六十有二,却不得不承认,檀缨唯物之学在我之上。

“此以旬之间,已数次与我点悟开道,大有所启。

“故,为报檀缨之恩,为正天道之学。

“现在起。

“我为唯物家·墨道,范牙。”

冬!

姒白茅一坐在地。

韩孙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便是檀缨自己也傻了。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不是只许出师,以避悖师之名么?

众墨见状更是齐齐上前。

“范子……不可啊!”

“为今我墨,唯范子可谓巨子!”

“若如此……不正应了姒白茅的诬蔑?”

“那便应了。”范牙忽如稚童般嘿嘿一笑,哪还有半分刚刚天工神匠的味道,直与左右众人道:

“我心向墨家,我更向天道。

“致歉了,我最终还是厌恶那政事去权斗,做不到吴孰子那般尽责。

“就算死,我也要死在求道了路上,不是那争权的刀下。

“我这寿辰,再怎么满打满算,也只剩二十年,清醒不过十年。

“这最后十年,我要留给自己了,要骂便骂。

“姒白茅也可以骂,你们也可以吗,天下人都可以骂。

“我有那天道足以。

“脸面清名,便随他去。”

众墨见状,也唯有面面相觑。

脑子里更是生出了两个字。

成了。

范子怕也是成了……

姒白茅却心头一喜,远远指着范牙道:“好么,范牙叛道,构陷我师徒二人,设此伪例害我,此事已实!”

范牙只笑而不语,老墨却瞪目吼道:“姒贼!这还不是你逼的!”

众墨紧随而至。

“这实例有没有问题还不明白么?往后天下每个人都可以做!”

“汝与檀缨相驳,自溃而逃,还有颜面在此鼓舌?”

“再信你我他娘的不是墨!

姒白茅大惊呼道:“尔等贪生怕死,眼见大局已定,便随秦宫辱墨?”

“呸!

“贪生怕死是谁你会不知道?”

“吴孰子怎生有你这样的底子,临阵脱逃还要拿他做幌子!”

如此对骂之间,韩孙竟是当了那老好人,只拦在两边中间,压着手道:“尊墨稍安,既已如此,姒白茅也是不敢再谈了,争锋就此了结如何?”

众墨一番互视,老墨当即踏上一步,与檀缨道:“此例我等回王畿后,会力求复现,如若可以复现,争锋便就此告终,若未能复现,便请檀子赴王畿一谈,以我等实例再争分晓。”

檀缨自然点头应了。

你能不能复现关我吊事?我才不去王畿。

但其实老墨也就这么一说。

范牙都亲口承认自己的物学被推翻了,此例已不太可能再有差错。

但至此,老墨也并未结束,而是转向了檀缨的助手们。

“哪位是姒学士?”

姒青篁本来已经收拾东西准备熘了,听闻此呼忙上前行礼:“学博何事相授?”

“不敢当。”老墨只问道,“我并非故意寻事,只是……你与檀缨的物学见解如此一致,我们不得不怀疑……你二人有私通舞弊之嫌……”

檀缨这可就不乐意了。

私通随你说,舞弊不至于。

姒青篁更是慌张抬手:“不敢不敢,学博可知檀缨的立论实例?”

“地月绕日而转的那个么?听过,也复现过。”

“那学博可曾注意到,地与月绕日时,速度是一致的?”

“哦?”老墨一抖,思索道,“的确……月虽绕地而旋,却也同时在绕日而旋……可这又与墨考有何关系?”

“学博难道没有注意到,月之重,远小于地,却与地同轨同速?”

“是这样……所以呢?”

“所以由此例可推,‘势之动’即‘天驱之动’,此动速如何,只与‘距离’和‘初速’有关,与物体的自重无关,延伸到木球铁球上也是同理。”

“哦……”老墨震震点头,“有些道理。”

其实他完全没听懂。

众学士也同样如此,互相频频点头,其实似懂非懂。

但总有些悟性高的人。

就比如姒白茅吧。

他本来只等着韩孙放他走了,对于此前檀缨的实例极尽可能避之不思,以避噬道。

但此时,妹妹这几句,他却不自觉地听得入神了,当真回想起奉天复现那个实例的场景……

是啊,那月之重,明明远小于地,却与地同轨同速……

做的其它几组势力也这样,只要与日的“距离”相同,初速相同,不管多重的球绕日的周期都是一样的。

可若按墨学解析,天驱之动,越重越速才对……

好神奇,好诡异。

如此推理,天驱之动,或的确与物体自重无关……

甚至还可以想出更多的东西……

同样的实例看在眼里,她怎么就想到了,我怎么就没想到。

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如此聪慧……

不不不,她一定是错的……

一个只为嫁人产子而生的女人罢了……

一个我宏大规划下的小工具罢了……

这推论不对,定是不对……

不对在哪里……在哪里……

姒白茅心下不忿,拼命回忆起那个场景与刚刚的实例……

不觉之间,越想越深,越想越沉,直至以汗洗面,丝丝气息溢体而出也浑然不觉。

姒青篁只感觉身体有些飘,从头到脚又酥又爽,说不出的快哉。

“我……我好怪……”她只捂着额头道,“檀蝇……你莫不是在施妖道?”

“唉唉别怕,第一次都这样。”檀缨岿然挡在她身前,“放空自我,享受此刻。”

“……怪……更怪了……”

姒白茅那边,本来只是自己原地呆呆在想,没什么人发现,或者发现了也没声张。

直至老墨转身才一惊,诧然抬手:“这是……噬……”

然而为时已晚。

“啊!

!”姒白茅终是狞目一吼,直直瞪目道,“不对,不对……怎么都想不对……”

接着,脑中好似卡察一声。

气象爆体而出,化为元灵之气,顷哺向姒青篁而去。

姒白茅茫然一滞,颤捂着剧痛的额头,试着抬手去抓。

回来,我的道……回来……

如此乱抓之间,他才依稀见到,那气竟哺给了姒青篁。

他此时才恍然大悟,接着一阵呆滞的剧颤后,那气溢终止。

下意识地,姒白茅一个抬手运气,澹澹地赤土之息荡于掌间。

“幼。”韩孙见状一脸惊喜,悄声恭贺,“恭喜道归四镜。”

“……………………”姒白茅面上已再无人色,只匆匆闭气,与韩孙半哀求着说道,“我可以走了么……”

“请吧,恕不远送。”韩孙呵呵一笑,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了那一纸文书塞了过去,“这个还得给你呢。”

姒白茅取了文书便拂袖而去,快步行在夜色之中,不时回个头,生怕那白丕的棋子又追上来。

直至出了秦宫,方才找到一个角落靠了上去,粗喘着气抽出信封,展开约书。

哪里还有什么约书。

只是一张白纸。

“法奸……韩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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