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见了亦失哈,便乐了:“我说清早怎么有喜悦在枝头上叽叽喳喳的叫,原来竟是公公来了。”
亦失哈笑道:“奴婢只是报喜的,这喜不还是陛下的吗?”
张安世点点头,随即接旨。
旨意很简单,加张安世三万户,增设一卫护卫。
看上去,这恩旨很稀松平常,可实际上,朱棣已是很大方了。
三万户不是要小数目,这是一个县的人口,至于一卫护卫,则是在三千人的规模。
当然,这些都是给封地的,也就是说,在张安世的新洲,又有了新的人力,同时又得到了一支武装。
这对巩固新政,有着巨大的意义,新洲那地方地广人稀,其中最稀缺的就是人力。
张安世道:“陛下洪恩,臣感激涕零。”
亦失哈道:“陛下昨夜高兴极了,一直盼着天明,好去看看那机枪呢!”
张安世乐呵呵地道:“待会儿我便领着陛下去。”
随即张安世便去朱棣的大帐谢恩。
大概是心情好的预估,朱棣整个人神采奕奕的,看着张安世,笑道:“好啦,不必客气,这是你应得的,朕还嫌给得少了呢,这三万户……要及早送出,朕思来想去,需是良家子。”
张安世道:“陛下,能否将这些迁徙之人……以户的单位迁徙移动?而非太祖高皇帝时期,以家族的形式迁徙。”
这里头是有玄机的,户是小家,家族是大家。
一般一户,大抵是在五六口人上下,而家族不一样,一个大家族,可能动辄就是数百人,甚至数千人的规模也是稀松平常。
“噢?”朱棣看着张安世道:“这是什么缘故?”
张安世笑了笑道:“若是整个家族迁徙去,这新洲,只怕用不了多久,占据主导地位的,便是那几家几姓了,哪里还有臣的什么事?可若是只是以户抽调,绝大多数人没有血缘关系,杨士奇这个总督,在新洲也好管理一些。”
这也是实在话,张家现在还没有人丁前往新洲进行统治,这就意味着,现在新洲的权力是不完整的,虽已有了一个总督府,杨士奇也绝对可靠。
可张安世得确保自己儿子成年,或者自己告老前往新洲之前,这新洲不会快速地出现新的世族。
这种世族若是快速地生成,对于张家可不是什么好事。
“除此之外……”张安世接着道:“若是新洲那边不是举族迁徙,那么前往新洲之人,往往在大明就还有一些念想,臣在想,将来大明与新洲的往来也多一些。”
新洲那地方,地广人稀,可资源却是极其丰富,这是一片沃土,可恰恰因为是沃土,就必须得抱着大明的大腿。唯有加入大明的贸易体系,才有前途。
这也是为何,后世的澳大利亚,在英帝国的殖民体系几乎分崩离析的时候,依旧还能勉强对英帝国维持忠诚的原因。
因此,亲情的纽带是十分重要的,新洲的百姓越是心向大明,那么就更容易接受大明册封的张家统治,而大明许多军民百姓与新洲血脉相连,自然也会影响大明对新洲的国策。
张安世在新洲,显然走的和其他的藩王不是一样的路子,其他的藩国,大多是去的是土人较为稠密的地方,他们对大明的依赖,来源于需要大明的支持,才可在军事上战胜当地的土人。
张安世所依靠的,也只有这种血脉联系了。
此外,张安世还是有一些小私心,这新洲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是彼此联系加深,大量的人员还有商贸的往来,势必对于舰船的需求极大,且更好更快的舰船,也会有着巨大的需求!
这对未来的航运业,也有巨大的发展。
朱棣听罢,似是也很是认同,没有过多犹豫,便颔首道:“这个……朕准了。”
“至于这一卫人马……”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陛下,新洲那地方,已有一支人马,臣在想,此卫可否改为备海卫,在新洲的一处港口建立水寨,操练舟船。”
“据臣所知,爪哇、吕宋等海域,海盗猖獗,可赵王和宁王殿下,现在精力都在陆上。新洲那边,陆上土人不多,只需百姓们自保,再加一些本地设立的巡检即可解决安全问题,倒不如索性将这一卫人马改为水师卫,剿灭附近海域海寇。既可肃清海贼,又可协同吕宋、爪哇等地的赵王和宁王军马。”
“设立一支水师?”朱棣眼眸微微一张,低头似是思索了一下,便抬头看着张安世道:“只是所需的舰船以及其他的火器呢?”
张安世道:“可以想办法在本地制造,当然,这不耗费朝廷的银子,这些银子,臣来出了。”
朱棣便道:“也好。”
海疆太大了,大到朱棣早已顾忌不上。
而随着大量大明的舰船开始纷纷出海,需要海贼似乎也盯上了这些肥肉,因此时不时有海贼袭击大明舰船的消息奏报来。
朱棣现在的舰船,一部分需探险,开拓四海。另一部分则是继续维持下西洋,巡洋的目的是震慑天下诸国。
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大量的商船,可商船是很难真正击杀海贼的,因为商船建造的目的,就是希望吃水更深,容纳更多的货物。
所以这样的舰船,没办法加转太多的防护,速度也不快,这就导致,即便遇到了海贼,哪怕船上的人足以自保,却也无法追击到海贼。
若张安世在新洲、爪哇、吕宋一带,建立一支水师,进行巡洋,这就可大大地缓解了这一带海域上航线的安全问题。
朱棣越想越觉得这个提议很好,于是道:“这个朕也准了。”
张安世喜滋滋地道:“谢陛下。”
朱棣随即道:“你那机枪,威力甚大,每月可造多少?”
很显然,现在最让朱棣心心念念的,还是那机枪。
“十几只。”张安世道:“这已是最快的速度了,不过在臣看来,这机枪能造多少,反而是其次,其中眼下最难的,反而是弹药的问题。它的射速太快,子弹的消耗量极为惊人,而这种特供的子弹,制造起来,十分不易,臣……现在也在想办法,看看能否进行改进。”
朱棣道:“一定要想尽办法改进。”
朱棣顿了顿,又道:“你说实话,一个月下来,能造多少子弹?”
张安世便道:“只能三五万发,若是征发更多的匠人,可能将产量提升至十几万发。可这样得不偿失,思来想去,还是得在工具上下一些功夫。不过……陛下,现在东西既已造出来,其实只要肯下功夫,突破这个桎梏,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朱棣想了想道:“每月十万发,你先招募一批匠人给朕造出来,至于改进生产的事,你也要招揽一批人用功。”
张安世苦笑道:“陛下……这……有点难。”
“难?”朱棣诧异地看着张安世:“这有何难的?”
“没有这么多的巧匠。”张安世老实回答道:“毕竟还有其他项目也需研究,除此之外,又调用这么多能工巧匠大批的生产,又需……”
朱棣:“……”
朱棣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才道:“我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力,你需要多少匠人,朕给你抽调就是了。”
谁晓得张安世却又摇头:“陛下,此匠非彼匠。”
朱棣:“……”
“一般的匠户,他们所能干的只是简单的制造而已,可若是涉及到似机枪这样的东西,凭借他们的技艺,想要对它进行改进,就有些难了。”张安世顿了顿,接着道:“我大明匠户,大多大字不识,而且也不懂计算,而要真正成为巧匠,这些都是缺一不可的。”
“除此之外……这炼金术,想要涉及,就更加难了,炼金的危险不小,所以需要反复的实验,要记录实验的结果,同时要对实验进行比对,这里头出不得一分一毫的差错,若是没有能够识文断字,且算术水平颇高的人,根本无法完成。”
“臣现在就遇到了这么一个难题,在我大明,但凡能识文断字,且算学的功底不差的人,往往不屑为匠,可没有大量这样的匠人,许多项目又推进不下去。现在臣是恨不得一个人当做十个人用。可若是这么个用法,就极容易让这些稀有的巧匠容易分心,产生了疏忽,便等于将他们置身于危险之中。”
说到这里,张安世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郁郁的心情道:“陛下,就在前些日子,咱们的作坊发生了一次爆炸,死伤了不少人,这些统统都是巧匠,抚恤和损坏的财物都是小事,可人的损失,却是无法承受的。”
朱棣听罢,终于明白了张安世的意思了。
这些匠人十分重要,没有这样的匠人,那么这机枪可能也就只是奇巧淫技之物了,根本无法大规模地应用。
而且……既有机枪,鬼知道将来还能造出什么东西来!
可以说……这些威力巨大的东西,对于大明极为重要,一旦大明止步不前,就是巨大的损失。
可是,越是随着许多项目的推进,人力的紧缺问题就越严重。以前若只是制造一两个小玩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张安世总能凑个几十上百人。
可现在不一样了,单单一个机枪,涉及到的机械制造、炼金、冶炼所需的人力,可能就是数百上千,这还只是机枪而已。
若是没有源源不断的读书人,愿意加入这个行列,张安世让朱棣所见识到的机枪,其实也不过是所谓的‘祥瑞’罢了。
祥瑞这东西,是上天随即赐下来的,随机性太强,可实际上,不可能大规模的应用。
朱棣脸色越发的凝重,口里道:“这样说来,你的意思是……”
张安世道:“陛下还记得臣曾说过士农工商吗?士农工商若都是大明子民,都对大明同样的重要,无分贵贱,或者……再想办法,抬高巧匠的地位,这才可能吸引天下有志的读书人,怀揣着成为巧匠的梦想,进入这个行当,只有扭转了这样的风气,使大家意识到,匠人的重要,才可解决人力的问题。”
张安世顿了顿,又道:“我大明确实不缺人力,就如我大明开了科举,于是天下便有数十万上百万的人寒窗苦读,只为求取功名,他们一辈子呕心沥血的作文章,这是何等的盛况。同样的道理,若是匠人的地位,也可比之士人,那么我大明的工学,便可无往不利了,区区一个机枪,又算得了什么?”
朱棣若有所思地道:“朕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难怪你昨日对朕说那些话,朕还只当你只是借此机会,讥讽读书人呢。”
张安世道:“陛下竟出此言,臣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朱棣沉吟着,道:“这件事,朕会思量。”
“还有一事。”张安世顿了顿道:“定国公,还有一些功臣子弟,希望去作坊那儿学一学这机械的制造之术,当然,他们是少年脾气,臣只怕他们只是一时兴起……”
“让他们去试一试。徐景昌这个混蛋。”
朱棣一说到徐景昌这家伙,便气不打一处来。
整个大明,他最关照的是两家人。
一个是张家,这个张家可不是指张安世家,而是张玉家,毕竟当初张玉救驾战死,张家的遗孤如张辅、张軏,朱棣因为他们年少便没了父亲,对他们自然是格外的关照。
而另一个,就是徐景昌了,一方面是徐景昌乃徐皇后的侄子,这是徐达之后,本身就要关照。
何况当初朱棣靖难的时候,任谁都不看好,几乎所有人都视朱棣为叛逆,可徐景昌的父亲徐增寿,已经贵为五军都督府都督,位极人臣,却依旧在至关重要的时候,给朱棣传递军事机密,最后导致被杀。
徐景昌小小年纪便承袭了爵位,朱棣眼看这个小子庸庸碌碌,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只恨不得抓了去狠狠打一顿才好。
朱棣又怒骂了片刻,随即道:“这个家伙……打小便无人管束,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反了天了,朕绝不姑息他,让他放任自流。他若是想学,那就让他试一试吧。不过……”
说到这里,朱棣抬头看着张安世,表情也显得肃然起来,道:“徐景昌这个小子,历来顽劣,他自小便失孤,平日里公府的人又都仰仗他,对他百般讨好,朕担心……这小子可别耽误了事。”
张安世却是笑着道:“陛下放心吧,臣会好好关照他的,保管不会出什么乱子。”
朱棣听罢,定定地看了张安世两眼,才点点头道:“嗯,你办事倒是历来有章法的,而且你是他的姐夫,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随即,朱棣又带着众将,前去试了机枪。
在张安世的指导下,朱棣亲自操纵着机枪,哒哒哒地开始扫射,一时之间,血脉喷张,豪强万丈。
他不禁大喜道:“哈哈,有趣,有趣。”
众人都呼万岁。
等到这场围猎结束,朱棣心满意足地摆驾回宫。
朱瞻基却非要骑着小马驹伴驾而行,张安世也骑马与他并肩。
朱瞻基道:“阿舅,我瞧那机枪,也没有什么厉害。”
“对对对,不如你的骑射。”张安世懒得和小孩子争辩,是是是就对了。
朱瞻基道:“不过我细细想来,这东西真正厉害之处,不在于此。”
“嗯?”这话倒是吸引了张安世的目光了。
只见朱瞻基道:“既然可以造成这样的东西,那么何不举一反三呢?可以造出更好的火炮,可以有更好的车马。这是机关术,只要摸透了这里头的玄机,或许………许多东西,就都可融会贯通了。”
顿了顿,朱瞻基接着道:“这就好像学诗一样,学会了作诗,那么作词和作文章,便不是障碍了。阿舅你这工学,可要下功夫,将来我瞧着定有大用。”
张安世禁不住用奇怪地眼神看着朱瞻基。
于是朱瞻基不由道:“阿舅瞧我做什么?”
张安世道:“果然阿舅没有白疼你,平日里没少对你言传身教,我家瞻基,将来必定有大出息。”
张安世自然知道,历史上的朱瞻基,本就是文武双全,且极聪明。
而让张安世惊喜的是,少年时的朱瞻基,还有着一种常人所难及的想象力。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成年人往往有了思维上的定式,他们看见了机枪,只会震撼于机枪的威力,畅想着怎么拿这玩意去杀敌。
可朱瞻基不同,此时的朱瞻基,既从朱棣那儿去学帝王术,却又有天下最好的将帅教授他学习统兵和骑射,更有天下最好的大儒教他经史。
再加上有张安世这样两世为人的人带他去开拓眼界,为人处世方面,他的母亲张氏更是行家,将朱瞻基调教得可谓是妥妥当当的。
可以说……这个几乎是用全天下最顶级资源堆积出来的小家伙,似乎早已显露出比常人更难理解的思维了。
朱瞻基此时歪着小小的脑瓜子道:“可是……为何古人不知道这些呢?真是奇怪,古人作诗,做词,无一不愿做工。”
张安世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便道:“因为想做工的人,无法读书写字,那就无法将这些东西积累起来。而能够读书写字的人,又不屑去做工。”
朱瞻基默默不语,继续深思琢磨。
张安世也懒得去告诉他什么标准答桉,只是说一下自己的见解罢了,可天知道原因是什么,毕竟任何事物的形成,原因一定是多方面的,倒不如让朱瞻基自己去思考。
朱棣回到宫里,在狂喜之后,他便渐渐冷静了下来。
张安世的话,一次次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面露惆怅之色,很明显,这些话已经起了极大的作用。
不过他所面对的,却是千百年来所形成的社会风气,还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此等根深蒂固的思想。
而这番话,所谓的读书二字,是十分狭义的,这读书只仅限于读圣人的经典。
“陛下……”亦失哈小心翼翼地出现在他的身边,笑吟吟地道。
朱棣这才收起心神,抬头道:“此次围猎,你有什么想法?”
此话一出,亦失哈便立即想到了那机枪,于是道“奴婢都吓呆了,世上竟还有……”
朱棣却是摇摇头道:“不,朕虽也吓呆了,可朕却是真正的受了惊吓。”
“啊……”亦失哈忙道:“陛下是在担心什么吗?”
“当然担心。”朱棣道:“人力竟可有此神威,这的多恐怖的事啊,张卿家能想办法纠集大量的匠人制造出来,那么……朕在想,这天下如此之大,四夷林立,自开海之后,朕才知四海的夷人多如牛毛,难道就不会有某一处夷人……也有张安世这般的绝顶聪明之人吗?”
亦失哈连忙道:“陛下多虑了,我大明乃天朝上邦。”
朱棣却是很清醒,没有自得其乐的心思,很实在地道:“若是天朝上邦,怎么当初连契丹都可北据中原,怎么会有女真逞凶,又怎么会有鞑靼人一统四海?这些话,就休要说了,拿去和百姓们讲一讲,哄一哄百姓,这没错,可若是拿这些话,自己骗了自己,是要栽跟头的。”
顿了顿,朱棣接着道:“朕听闻,有许多的夷人,推崇商贾,譬如那色目人,那么会不会这天下,有人推崇巧匠,或许数十年之后,亦或者百年之后,这些人带着如此的神兵利器,出现在大明的疆域呢?”
“倘若如此……我大明如何制胜?朕见了此物,是既惊喜,也惊吓,世上可以有此物,那么这世上,或许有比此物更犀利之物,到时,又如何抵挡?”
说着,朱棣站起来,继续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朕若是不想长远一些,朕的子孙,可能就要遭罪,朕思来想去,我大明要变一变了。”
“去召姚师傅和金忠来,朕和他们有大事要相商。”
亦失哈深深地看了朱棣一眼,便道:“奴婢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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