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接过了章程。
对此,朱棣显露出了旁人所没有的慎重。
他端坐着,细细看过,时而沉眉,良久才道:“只三件事?”
张安世道:“陛下,刘邦入关中,约法三章,在臣看来,许多事,不必冗长!很多时候,只办好两三件事,就足以了。”
朱棣颔首:“县学改为公学,广纳学童入学,教员由当地读书人中征召,各州县秀才人等,实行征召准考制,倘无效力公学两年者,则不予参加乡试?”
朱棣随即,看了张安世一眼。
解缙人等,听到此处,人都麻了。
这不但将作为保障读书人的县学给裁撤,转而将此转为供人读书的开蒙学堂,连这教师的来源,张安世也已经想清楚了,竟是来了一个乡试准入资格。
秀才想要继续科举,那么必须先教习两年,这样一来,就意味着,大量且廉价的教师问题就算是解决了。
朱棣又道:“各府县,需统计治地学童数目,每年进行考试,考试科目,以简单的识文断字以及算数为主,各府县根据其学童多寡,计算其学童通过率,借此功考府县学官……”
通过率……功考……
站在这里的人,都是人精,虽然里头有一些新概念的东西,可大抵,其实里头的意思,他们是心里有数的。
于是解缙下意识的道:“宋王殿下,每年进行考试,而以通过率来论定学官功考,是否过于严苛?”
张安世却笑了笑,只轻描澹写地回了一句:“立嫡以长。”
此言一出,君臣便都哑口无言了。
跟聪明人说话,其实是不必浪费口舌的。
所谓的立嫡以长,其反义词就是立贤,这几乎是困扰了古人们数千年的问题!可最终,立嫡以长能够最终确认,并且得到绝大多数人的拥护,自然是因为,立贤虽在表面上,似乎更加美好,可在实践过程中,大家才发现,立贤简直就是灾难。
因为所谓的贤,是根本没有标准的,一个没有标准的东西,就必然有可操作空间,最终,这所谓的立贤,反而成了庙堂之上,人们实现野心的工具,以至闹的天下大乱。
而立嫡以长,虽非最好的选择,却确保了政权可以平稳的延续,而平稳,对于一个王朝而言,才是最难得可贵之物。
张安世以立嫡以长来回应,其实就是告诉解缙,其他的办法,可能都很动人,甚至理论上,更为美好,可若是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来衡量,那么最终,也不过沦为废纸,变成一纸空文而已。
所以通过率的统计,本质上,就是建立一种标准,各府各县怎么去实施也好,怎样绞尽脑汁也罢,朝廷唯一做的,就是用一种统一的标尺,去衡量他们的成效。
而这种成效,就是考试,根据各府县通过识文断字以及算数的学童通过率,来衡量一个学官的好坏。
至于这学官们为了增加通过率,怎么样想尽办法招募更好的教师,又采用什么样的教学,如何鼓励学童们读书,甚至制定自己的奖励方法,以上种种,其实就与朝廷没有关系了。
这就意味着,在统一的标准之下,必然会有人各显神通,为了确保更多人进学,更多人可以通过考试,那么地方的治理方面,必定会有大量的资源向教育这一块倾斜。
张安世其实并不指望,天下人都可以进行为期五年甚至九年甚至是十几年的教育。说实话,这过于好高骛远,张安世的目标,是争取进行一定程度的扫盲,寻常的孩童,能进行两三年的教育,能够记下常用字,看的懂报纸,并且能够熟练的掌握简单的计算技巧,其实就已是烧高香了。
至于这些人学成之后,是务农也好,是务工也罢,甚至是因为成绩优良,得到官府的补助,进而进入各大学堂深造,张安世反而并不关心,因为他只相信,大规模的扫盲,必定能使量变引发质变。
哪怕这其中,一百人只有一人成才,对于天下的益处,也是不可估量的。
何况大规模的扫盲,就意味着,这些能够掌握算数和读书识字的人一旦进入人力市场,对于天下所带来的推动力,将会何其巨大了。
天朝上国,人口众多,可人口并非是催生社会发展的动力,人才才是,不进行大规模的教育,许多人大字不识,浑浑噩噩,只能从事最简单的劳作,而一旦因为天灾而使这样低下的劳动效率模式打破,则巨量的人口,非但成为福祉,反而成为了祸乱的根源。
可朱棣却是若有所思,他显然已经意识到,这已算是成本最低,却能给天下子民进行教育的方法了。
可问题就在于,大量启用秀才……
朱棣并没有立即应许张安世,而是拧眉深思,而后凝视着张安世道:“用秀才教导天下的学童,倘若这些秀才,心怀怨愤,岂不坏人心术?”
作为一个帝皇,朱棣想的更多的是长远以及大局上的问题。
张安世自也是明白朱棣这里面的忧虑,却笑了笑道:“陛下,臣倒以为不然,固然会有人口出怨言,不过臣却以为,人的言行举止,断然不会只受授业恩师的影响,反而更多的,是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以及自身的处境,其成长的所见所闻!这些学童,大多困苦,父母辛劳,怎会因为秀才们几句牢骚,而滋生他念?”
顿了顿,他接着道:“再者说了,他们能够读书写字之后,自会阅读报纸,退一万步,臣以为,陛下该召各大学堂的博士,制定出一个蒙学大纲来,从而规范天下州县公学的教学,以上种种,都可做到防微杜渐。”
张安世这话可谓说到了点子上了,朱棣听罢,脸色缓和起来,而后又道:“这第二条,却是要将新政推及至天下各府县……只是要推行天下,必然需要大量的文吏,这当如何妥善处置?”
张安世显然早有准备,立即就道:“以往朝廷只委任寥寥几个父母官,便希望能够治理一县之地,而如今在直隶等地,其实已经开始推行了新政,居然要推行天下,臣倒以为,从直隶那边,抽调一部分的骨干。除此之外,武吏那边,模范营今岁,也有七千六百余人退役,亦可作为补充……模范营中的校尉,都能识文断字,也已通晓算术,自然可以胜任……”
张安世想了想,突的又道:“除此之外,再另行招募一些,应该足够了。”
朱棣听罢,点点头,随即似又想到了什么,接着道:“这些需多少钱粮?”
“不好说。”张安世看了看朱棣的脸色,才道:“陛下,臣倒以为,账不可这样算,支出归支出,可贯彻了新政之后的收益,却是不可估量的。请户部那边,大抵折算出一个数目即是,臣对此,倒是乐观。”
朱棣表示认可,低头又扫了一眼章程,道:“这第三条,准疍民登岸,分发土地,容许他们下海捕捞,这……倒是容易……”
张安世笑道:“天下疍民,何其多也,此番立功者,虽只是疍民的一支,可天下最苦者,莫过于疍民。朝廷体恤疍民,率先改善他们的境遇,其实就是立木为信,毕竟天下的新政要推行开展,总需要时日,若是天下百姓见疍民的境遇都可大大改善,那就等于吃了一颗定心丸。”
想了想,他又道:“除此之外,臣以为,天下的土地,毕竟有限,以无限之人力,若是任其不得离开乡土,久而久之,那么靠这些贫瘠土地,如何能养活天下万万的百姓,这太祖高皇帝时所立的一些限民令……是否……”
“咳咳……”朱棣咳嗽,提醒张安世噤声,眼睛则是扫了扫解缙。
解缙立即会意,忙道:“陛下……太祖高皇帝的时候,确实有过不得百姓擅离乡土的律令,不过……臣若记得不错,此诏于洪武七年颁布实行,可在洪武十五年时,荆楚大灾,太祖高皇帝又另有旨意,准当地百姓远行避灾。由此可见,太祖高皇帝的律令之中,灵活多变,太祖皇帝是何等的雄主,开我大明基业,功盖万世,因而,臣以为,陛下也应效彷太祖高皇帝……”
朱棣满意地点点头道:“嗯,朕一直感念太祖高皇帝,今日解卿提及,这天底下,有谁可比解卿博学呢?那么解卿就来讲一讲,朕要效彷太祖高皇帝何事?”
解缙正色道:“太祖高皇帝施政,灵活多变,就说这不得擅离乡土,却也有事急从权之说,有此可见,太祖的祖制,其重在灵活,而不拘泥于一纸诏令,而是以苍生百姓为念,随时进行改善,绝不因历朝历代的昏君们一样,只为了所谓‘言出法随’,冥顽不灵,而不顾百姓的生计,陛下继太祖高皇帝之志,也自当效彷太祖高皇帝之言行,不拘一格,方才上不失敬天法祖,下为苍生立命。”
朱棣听罢,连连点头,欣赏地看着解缙道:“解卿之言,令朕醐醍灌顶,对对对,朕取的就是祖宗之法中的精髓,唯有灵活多变,才可应对当今天下的纷乱时局,解卿博古通今,通晓大义,那么,此番……颁布天下新政的诏书,就由解卿起草润色。”
解缙道:“臣遵旨。”
朱棣这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似乎因为解决了一件事情,脸色也好了许多。
此时,他看着解缙,道:“解卿的子弟,还在爪哇?”
“是。”
朱棣道:“回吉水老家去吧,他们在外漂泊日久,也该回家了。”
这话有点突然,也似乎在情理之中。
解缙想了想道:“陛下,臣……也效彷太祖高皇帝,取其灵活多变之精髓,如今天下格局已经更新,臣怎好逆势呢?臣倒以为,爪哇没有什么不好,臣的子弟,留在爪哇,既可辅左赵王,又可为大明藩屏,有何不可?”
他这一番话,令朱棣也肃然起敬。
朱棣一直以为解缙是希望家族回到自家老家去的,没想到……
胡广更是被解缙的这一番话,说的热血沸腾,一时间竟也有将自己的子弟们打包送出海的冲动。
只有张安世面无表情,他比别人知道的更清楚一点,晓得解缙把他的吉水同乡们坑惨了,这时候若是又蹦跶回吉水老家去,只怕祖坟都要让人挖干净,就怕解家人不抗揍呀!
可显然不明其中缘由的朱棣,此时一脸感慨地道:“解卿是忠臣啊。”
一番感慨之后,最终,目光落在了随张安世入宫的夏瑄身上。
他见夏瑄年轻,此时心情也还算不错,一时间也有着几分好奇,当即便道:“此何人?”
张安世道:“乃是此番入京奏报的驿卒,此番在福建布政使司,他的功劳也是不小。”
朱棣见眼前这驿卒,颇有几分不凡,便生了兴趣,询问平叛的细节。
夏瑄倒也胆大,当即便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
听到大宋皇帝这里,朱棣既然开怀地哈哈大笑着道:“大宋皇帝……哈哈……这些贼子,也敢沐猴而冠。”
倒是张安世听到宋皇帝的字眼时,身子也绷住了,心里颇有几分紧张。
朱棣似有所感地看向张安世,道:“张卿,朕册封你为宋王,这里倒是有了大宋皇帝,他们竟还和你是连襟呢。”
张安世只感觉很心堵,咬牙切齿地道:“这些贼子,必是因为痛恨臣,才故意如此!此等贼子,实是居心叵测,狡诈至极,臣恨不得生啖其肉。”
朱棣捋须,居然道:“那好,朕满足你,等这些逆贼押解进京,朕便赐他们给张卿,张卿生啖他们的肉解恨。”
“啊……这……”张安世有点懵,脸色僵了僵道:“算了,算了,臣开玩笑的。”
朱棣微笑着用手点了点他道:“你啊你……”
“这个……这个……”
倒是此时,夏瑄道:“陛下,卑下倒以为,宋王殿下……实是赤胆忠心……”
朱棣来了兴趣,询问夏瑄道:“这是为何?”
夏瑄一本正经地道:“太祖高皇帝,讲的就是灵活多变,陛下乃是大孝子,自也灵活多变,宋王殿下是忠臣,亦是无时无刻不对陛下亦步亦趋,连这些都效彷了去,这难道不是赤胆忠心?”
一时之间,天被聊死了。
殿中出奇的安静,没人说话。
夏瑄面上则依旧还是有板有眼的样子,让人一时分辨不出,这家伙到底是真傻,还是出言讥讽。
朱棣沉默了片刻,方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夏瑄道:“卑下夏瑄。”
夏瑄二字一出,却引起了解缙等人的瞩目。
当初夏原吉在建文朝和永乐初年的时候,解缙、杨荣、胡广、金幼孜人等,因为是晚辈后进的缘故,没少受夏原吉的照顾,尤其是胡广和杨荣,说是有通家之好,也不为过。
这夏瑄,他们其实是见过的,只是那时,夏瑄年纪尚小,再加上此番夏瑄去了福建布政使司,因日晒雨淋,容貌已有了不少的改变,即便只觉得依稀有些面熟,却也不会想到,站在御前的此人,就是故人之子。
可现在他自称夏瑄,如今细细端详他的五官,骤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胡广第一个没忍住道:“陛下,此子……乃夏公之子。”
“哪个夏公……”看胡广这等惊讶的反应,朱棣满是疑窦。
胡广立即道:“太子太保……”
这四个简洁明了的字眼出来,朱棣顿时恍然大悟,随即下意识的看向夏瑄道:“你既是夏卿之子,为何去做驿卒?”
夏瑄倒是十分坦然地道:“家父顽固,卑下与之争吵一番,负气离家,又听闻邮政司里可有一番作为,便稀里湖涂地去了。”
但是显然,他这回答,却惹得君臣们发笑起来。
朱棣倒是没有调笑,而是微笑着道:“你倒是老实,比你的父亲强。”
夏瑄不卑不亢地道:“卑下不是老实,只是不敢隐瞒而已。”
朱棣颔首,眼中透着欣赏之色,道:“你与义兵的平叛之功,朕会命吏部与兵部为你们叙功……”
说罢,朱棣看一眼风尘仆仆的夏瑄,身上所穿戴的,乃是寻常驿卒的青衣,只是一路鞍马劳顿,竟是有些残破。
当即,朱棣道:“亦失哈。”
一旁的亦失哈立即道:“奴婢在。”
“先赐他一件飞鱼衣,这样的功臣,岂可教他这样寒酸?天下人要取笑的。”
亦失哈笑了笑,却已是领会了朱棣的意思。
其实这意思,解缙等人也已领会了。
理论上而言,朝廷是没有官服的,亦或者,一般得到了授官的官员,都是自己置办官服。
可有一种情况,却是例外和特殊,却是宫中往往会对近臣亦或者立下功劳的臣子赐衣,可赐衣又有严苛的区分,既有钦赐的蟒服,也有钦赐的麒麟衣以及鱼服、虎服、豹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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