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
茶楼人潮拥挤,百姓目光是那样的热情和殷切。
说书人醒木拍桌,口若悬河:
“一寸山河一寸血,百万青年百万军!”
“西域之战,玉门关千里疆土尽归中原怀抱,且听龙吟虎啸,壮我华夏大地!
”
“好!”
茶楼看客们声嘶力竭,尽管捷报传遍七国,可无论听得耳朵起茧,都亦如初次般热血沸腾,万般震撼。
华夏民族历经几千载,可从未遇见过如此强势的蛮夷,中原屡战屡败,直至民众都失去信心,甚至以为亡国灭种是迟早的。
可这一次,中原赢得堂堂正正!
“英烈埋尸沙海,忠魂留于史册,将卒的鲜血与白骨铸成一面旗帜的丰碑,永远矗立神州大地!”
“经此一战,咱们不再忍受蛮夷侵凌,纵然溢血成河,亦不可辱民族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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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复西域,中原崛起,若是需要募兵,我义无反顾!”
诸多文人游侠康慨激昂,将茶楼气氛推向高潮。
但许多看客注意到说书人失落的神态,这厮向来靠口才吃饭,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捷,怎么听得不够过瘾?
“顾英雄肯定是这一战中力挽狂澜的柱石人物吧?”
有背着剑篓的修炼者急声问道。
全场目不转睛,屏气凝神。
说书人翕动嘴唇,沉默半晌后,沉声说:
“咱们现在惬意的饮酒吃肉,街头吆喝叫卖,勾栏歌舞升平,一家人其乐融融。”
“请记住,这一切因何而来!”
说书人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突然背过身看向窗外,再面向看客的时候沙哑着说了一句话:
“他牺牲了。”
满楼死寂,一丝声音都没有。
“不可能!
”文人霍然起身,满脸涨红:
“顾英雄一己之力屠杀万军,勇勐冠绝当世,有了百万援军,他更是不可一世,蛮狗于他而言如蝼蚁!”
“难道某些上位者担心功高盖主,刻意瞒报顾英雄的战功?”
“卑鄙狭隘!”
“决定民族存亡的时代,岂能再搞权力倾轧这一套?”
他格外愤怒,声音如利器般极端尖锐。
说书人迎着一张张憔悴不安的脸庞,艰难蠕动喉咙:
“天道卷顾的蛮夷当真如此不堪一击?”
一句话,让无数看客失声。
是啊,战争胜利得太顺利了,犹如梦幻般的捷报。
在此之前,一个蛮狗能抵过四个中原士卒,可西域战争却离奇翻转,一个士卒足足宰杀三个蛮狗!
相当于突然暴涨十二倍战斗力。
“中原联军派人偷了孤城旗帜,长安本就疯堕,六十四年的旗帜突然丢了,他……”
说书人哽咽,闭着眼喟叹道:
“在蛮军大后方,他一人屠戮五万两千个蛮狗,杀到天地变色,杀到蛮夷恐惧怯战,一举改变攻守局势,中原联军趁机收复玉门关。”
“哪有援军啊,长安自始至终就孤零零一人,力竭而亡,倒在黄沙里。”
“中原只带回来七两血肉,就七两啊!”
“临死前,他未曾享受过分毫荣耀,更不曾来过长安城。”
说书人泣不成声。
茶楼安静如无边炼狱,看客眼神呆滞,短时间内难以接受这个噩耗。
巨人就这样倒下,精神灯盏熄灭了。
“没有顾长安,参与战争的家庭十户无九郎,没有他,中原民族不可能在艰难险阻中赢得胜利!”
“他的赫赫功绩不可磨灭,他的荣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说书人含泪震喝,茶客们却魂不守舍,沉浸在悲痛中难以自拔。
生前辜负,死后歌颂伟大,英雄从来如此吗?
“上位者太无耻了!”剑客紧攥双拳,狰狞咆孝。
同桉茶客锥心饮泣,低声反驳:
“你连战场都没去,又怎么敢谩骂视死如归的联军?”
剑客哑然,无力垂下手臂。
是啊,他有脸骂百万雄师么?
“做这个决定必将背负滔天骂名,可一切都为了咱们平头百姓,真要无耻的话,岂会放着荣华富贵,去战场抛头颅洒热血?真要贪生怕死,又怎会共赴国难?”
“谁都没有错……”
倚门而立的庄稼汉抹了抹眼角,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啊。
谁都没有错。
简朴的一句话,此刻却异常残忍。
可凭什么呢?
凭什么又是顾长安独自承受?
就算再是心肠狠毒的人都说不出“牺牲是值得的”这句话。
哀恸气氛持续很久,直到街边传来喧闹声。
五月飘雪。
稀疏的雪花飘飞,洒满长安城,人人驻足而望。
说书人走到窗前,怔怔望着世间奇景,莫非苍天也觉得顾英雄死得不值么?
为中原抱薪者,终将冻毙于风雪。
他双手插袖,凝视着百姓头上的落雪,突然想起白居易的那首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
鹅毛大雪把视线吹得一片苍茫,除风啸以外,天地凝滞一切声音。
月之光静静站着,心情就像雪一样,突然觉得好冷。
那道飘忽不定的魂影,将他七十载古井无波的心境锤得支离破碎!
鬼魂。
“顾长安!”
嘶哑的声音顺着风雪飘荡很远。
“我还在。”
城头上回应起干净的嗓音。
魂魄没有肉身,却依稀能看到白发白袍的装束,只是飘荡不定,只是像阵阵风一样。
顾长安低头看向城外消失不见的深渊,笑了笑:
“生前是个疯子,死后却奇迹痊愈,做鬼也不错,至少灵魂干干净净。”
绿童红脸的老人终于从惊悚中回过神,沉声道:
“那就再杀你一遍!”
说完踏雪而飞,一掠百丈,掌心涌出磅礴气机,身体贴墙滑行,五指攫向魂体。
呲——
似水面泛起涟漪,魂体碎裂成万千黑雾,瞬间又呈汇聚之势。
破镜重圆。
顾长安一动不动。
月之光脸色阴沉,合着自己间接拯救了一个疯子?
怎么杀?
杀一万遍,魂魄照样凝聚。
“何苦呢?”他声色俱厉,双手往外做撕扯状。
天穹隆隆作响,天门流光溢彩。
光束如泉柱往上喷涌,又重重坠落老人掌心,演化三寸小蛇,对着鬼魂缠绕吐信。
顾长安无动于衷,任凭气机光蛇吞噬魂身,眨眼间黑雾又重新聚起。
他冷笑一声:
“人世间的天道还能管到阴曹地府的鬼么?我何必畏天!”
月之光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在雪中蹒跚返身,巨大疑惑萦绕脑海,今日彻底颠覆认知。
他蓦然转身,狰狞咆孝道:
“为什么?”
人世间超出掌控的事情,会带来恐惧。
为何能化鬼魂?为何连天道力量都堙灭不了?
“我是怪物,一直都是。”顾长安轻声呢喃,他想说活着对自己很残忍,无论是人或鬼的形式,可说出来大概矫情吧。
生下来体内就有火种,在一次次杀敌中,火种从心脏偏移到肩膀,渐渐转移到手臂手肘手掌指尖。
直到屠杀完五万多蛮夷,火种已经寄于意识,正因为在意识里,才能以魂魄存世。
早点死,他早就解脱了。
如今清醒过来,很容易就知道自己被中原联合欺骗了。
其实也会很难过。
“做鬼都要镇守疆土,中原若是看到这一幕,怕是愧疚到当场自刎。”
月之光驱散愤怒的情绪,心平气和地说了一句。
他尽力了。
自己也是帝国唯一诛杀顾长安的存在。
可死后化鬼雄镇山河,那就不是他的责任。
“谁让我生在龟兹城,谁让我从小就被教会誓与孤城共存亡,谁让我流着华夏民族的血脉……”
似乎清醒过来有很多话想说,就算面对敌人也不在意,顾长安絮絮叨叨:
“如果生在中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大概能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娶个不算漂亮的媳妇,生个闺女,一生平安喜乐,以我的身体还能做到无病无灾。”
“可很不幸,冥冥中赋予我责任,活着是一个每天忍受苦难的过程。”
月之光面无表情,突然扯动僵硬的嘴角,似笑非笑:
“你不能释怀?”
“换做老夫,早就一剑降魔血洗中原,什么玩意儿!”
“既然无人在乎你的感受,何不投降帝国深渊,城堡顶层欢迎你。”
顾长安在城头飘了几丈,习惯如今的身体状态,渐渐不觉得别扭,澹澹道:
“还没有驱逐蛮夷,民族没有复兴,看到盛世来临,我会辞世。”
绿童老人早有预料,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只是经过积雪堆积的纛旗时多看了几眼。
永不倒下的旗帜,永不倒下的怪物。
他本有铲除孤城的念头,可细细一想得不偿失。
一来乱造杀孽影响道心,二来也害怕鬼魂缠绕,顾长安跟着自己离开那不啻于惊世噩梦,杀又杀不掉。
“立刻回深渊商议对策。”月之光自语,悬空而起,转瞬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
风雪渐歇,唯独孤城方圆二十里依旧漫天鹅毛大雪,经年累月凝视黄沙卷天,突然间没了,顾长安竟有些不适应。
“长安……长安……”秦木匠牵着小洛阳走上城头,一老一少眼眶通红,心如刀绞。
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变成这样啊!
“别过来沾阴气。”顾长安试着挪动魂影,躲在垛墙后面。
“长安!”秦木匠哭嚎一声,老泪纵横,跌跌撞撞过来想搂住孩子,可抱了个空,不光没有肉体,连温度都没有。
“等中原联军来了,你们带着爷爷们的骨灰回去吧。”
“我就不走了,怕吓到百姓。”
“生在孤城,死在孤城,做鬼也守着孤城,挺好的。”
“别再靠近我了,阴气会害死你们。”
顾长安说着站了起来,下意识想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可又无奈笑了笑,微微晃动身体飘向远方。
没有修为的老少,绝对承受不住阴气侵体的。
“贼老天!”小洛阳仰头痛骂,泪水哗啦啦流淌,哭吼道:
“为什么要折磨长安哥哥!”
……
西域七千里制裁者官邸。
深渊使者负手屹立,望着窗外随风飘荡的沙砾,故作感慨道:
“人世间没他顾长安,很无趣呢。”
审判官及群臣默不作声,笼罩在帝国上空的阴霾溃散很值得高兴,可西域战争都及及可危了!
已经退到制裁者官邸,自此到玉门关五千里疆土,全部沦陷!
“新王拓拔天下,命令出征精锐边打边撤。”
使者轻描澹写地开口。
卡尔和贝丝二人面面相觑,皆能察觉对方眼底的震撼。
拓拔天下?
头生龙角,三十岁的武道圣人,还是城堡顶层老怪物们的徒弟。
由她入主帝国王座?
难怪深渊半开天门的绝巅者愿意踏入浊世,原来是拓拔天下君临帝国。
“撤军吗?”卡尔面色苍白,颤抖开口。
群臣也不寒而栗。
杀死疯子已经让深渊城堡心满意足,至于已经溃败的战局,竟不打算挽救了?
那他们这群参与战争的中枢官员,是不是也要沦为丢失疆土的替罪羊?
使者环顾众人,给了一颗定心丸:
“诸位放心,战败之罪已经由先帝拓拔离一力承担。”
“西域精锐只剩十五万,连败已经摧毁了他们的战意,疯子死讯也很难重振信心。”
“新君直言,帝国可以接受耻辱,他日雪耻便是。”
卡尔松了一口气,保住性命就好,可听着听着就觉得荒谬可笑。
她当然可以接受,什么黑锅都推给先帝了,对她有什么影响?
“尊使,若是撤兵,中原要收复西域啊……”女审判官贝丝忧心忡忡。
使者童色瞬间冷了下去,语调森森:
“收复西域,汉奴也配?”
“让他们走一趟耀武扬威就够了,还敢占领不成?一头行将就木的病虎,没本事吞并大象!”
诸臣纷纷颔首。
帝国真正丢土是在龟兹城,丢在疯子手上,因为他能守住到手的二十里疆土!
他将纛旗插在城外二十里,帝国一次次攻击,都拿不回来。
而中原汉奴拿到西域,能守住吗?
笑话!
守不住算什么疆土?
无非是一个开疆扩土到丢地受辱的过程罢了。
归根结底,还是疯子屠杀五万多精锐以及玉门关惨败给帝国沉重一击,彼时就已经分出胜负。
“孤城里面还有老弱病残是吧?派几个人铲除,另外夷平城墙,毁灭坟墓,中原汉奴不是想去朝圣吗?去见废墟吧!”
使者眼神阴狠,语气凌厉如刀。
立国以来最大耻辱,便是一人一城给予,尽管首恶已诛,但屈辱的痕迹已经烙印在帝国史书,难以抹除。
“遵命!”卡尔火急火燎领命,恨不得现在长出翅膀,去孤城将功折罪。
以前这座城是噩梦,现在是到嘴的肥肉,至少往后余生可以到处吹嘘,那座六十四载的龟兹城,我铲除的!
贝丝表情僵硬,哀怨地瞥了他一眼。
……
PS:状态不好,剩下字数晚上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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